《火葬奇譚》Chapter.32 孤寂燈火

Chapter.32  孤寂燈火

 

 

影慕晨過去曾想過自己能在家長們的庇護下,安穩而安份地過著不需傷害任何人的日子,但現實往往容不得他如此悠哉悠哉地考慮這件事。

「唔!」過去由秋楠所教授的防身術確實有一定的效用,儘管有限,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後,影慕晨的肌肉記憶也逐漸回籠,足夠支撐他躲過針對要害而來的打擊。

此刻他猛地側身閃過由夏熒星以刺拳發起的主動進攻,他們的身高相仿,但後者的速度更快,影慕晨一時不慎便被善於近戰的青年迫近距離。

手肘撞上下巴的感覺極不好受,影慕晨吃痛,本想反擊卻被一腳掃得腳步不穩,又跌跌撞撞地向後倒退幾步。

還沒調整好平衡,他的手已經被比另一雙相較之下骨節更為明顯的手掌牢牢鉗住。

應驗了腦內閃過的糟糕預感,痛楚在影慕晨的大腦炸開,他只能痛嘶一聲,以踢擊襲向對方側腰脫困,以免被拗斷手指。

但夏熒星不會讓他逃開。

影慕晨才倒退一步,對方便伸手拽住他在風中微微揚起的衣領,而後將他扯了回來,一拳揍上左臉,扭住肩膀掀翻,最後以膝蓋將他面朝下固定在地上。

胸腔裡的空氣被對方施予的壓力驟然擠出,影慕晨一時之間像是嗆到般咳嗽起來,幾乎無法呼吸,脹紅了稚嫩的小臉。

「你進步了。」

但與其他人對練時不同,夏熒星很快地收回力道,並不打算就這麼簡單地以此作為戰鬥的終結。

「你進來的首日連我的第一拳都躲不掉。」當他站起身,並友善地向影慕晨伸出手時,後者痛苦地翻過身,以那隻手為支點支撐著再次站起。

影慕晨又回到了一開始的對戰動作,盡力讓自己的呼吸回歸平常。

「至少我很高興你願意放我一馬。」他用肩膀蹭去側臉的汗水,儘管看起來很狼狽,但至少他知道夏熒星沒有欺負對手,以獲得成就感的興趣。

然而此刻看著變換姿勢,似乎打算直接把他撞出場的夏熒星,他的語氣突然又不是那麼確定了。

彷彿在驗證他的猜測,和平鴿向前踏了一步。

「……你會放我一馬的對吧?」影慕晨倒退一步。

「在第一次考核的戰鬥前,你至少要具備最基本的技巧才行。」而有著小翅膀的鳥類朋友則頂著那張認真的臉又前進一步。

不過幾秒後,在影慕晨的慘叫聲中,教官轉過頭,卻剛巧看見夏熒星將對方奮力摔遠的畫面。

他用的力道很大,以致於影慕晨甚至短暫滯空了幾秒,這才終於落地,伴隨著碰撞和摩擦的聲響在地上翻滾,最後才撞上訓練場的圍牆,彷彿被踢了一腳的小石子。

「培訓生,你沒事吧?」教官拉高帽沿,在刺眼的陽光中看向遠處頭下腳上的影慕晨。

「我很好!」而後者只來得及在後頸被夏熒星提起來,做出一個完美的過肩摔以前向他那彷彿在看笑話的教官比出可愛的大拇指。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哈,真虧你說得出這種話來。」

影慕晨在晚飯時間不出意料地受到了其他培訓生的嘲笑。

他沒有回嘴,或是為自己今早的發言做出辯護。他當然不想和培訓生們起衝突,但其中絕大部分是因為他的嘴巴裏還塞著食物。

他累了,累得只剩下吃飯的力量。

度過混亂的前兩日以後,除了區長的實務研習以外,影慕晨幾乎把時間都花費在和夏熒星練習戰鬥的技巧。

當時影慕晨主動請求對方指點幾招,至少確保自己能夠如期迎來考核,本已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然而這份可說是培養對手的行為卻被夏熒星輕易地接受了。

更甚者,他每日都相當勤奮,甚至比影慕晨本人更勤奮地特訓對方。

初次評量將近,影慕晨不想辜負任何人的期待。若是經過如此高壓的培訓,卻在首戰繳出白卷,除了願意相信自己的秋楠,他甚至覺得對不起作為陪練員的夏熒星。

他短暫地掃了身旁笑鬧的妖物一眼,他們來此的理由各異,單純想取得權力或是金錢者不在少數,然而自幼就常到三位長輩辦公室裏寫作業的影慕晨想起了秋楠的酒吧二樓。

那不僅是秋楠僅有的私人空間,也是他狹窄的辦公室。身為區長,無私的秋楠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留給了居民,沈蔚卿幾千年來都巴望著哪怕一週的冬眠,墨亦然肩上的重擔亦不是他們所能負荷的。

他將生命放在天秤上,只留下較重的一方。

承擔生命後,換來的是不能以金錢和權勢支撐的沉重壓力。

「乾脆開個賭盤吧,就賭大少爺能不能如願坐上七區的位子!」他們沒有注意到影慕晨的沉默,自顧自地哄笑起來,第一天就被夏熒星摔出去的狼勾住他的肩膀晃了晃。

姑且不提那位被摔得左手脫臼的傢伙是不是真的想和影慕晨親近,用餐被打斷的青年只是臭著小臉,視線看著湯匙裏舀起的飯食隨著對方的動作左搖右晃。

他的理智彷彿要和那勺蛋包飯一同脫離支撐。

「再這樣下去,妖異館總負責的位子也要換人坐……」然而他們的笑話沒能持續太久。

「有很多關於我的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一聲宛如喟嘆般的話語中,方才勾著影慕晨頸子的手止住了動作。

那道嗓音彷彿黑洞,吞噬了食堂間所有聲響,不及褪去的笑容還停留在好事的傢伙們臉上。當影慕晨將視野從裝著蛋包飯的餐盤,默默上移時,那道雪白的身影正站在自己面前。

「你們可以繼續說啊?」

彷彿沒有注意到方才議論自己的妖怪們個個神情慌張,剛洗好澡的夏熒星手上還端著一盤通心麵,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帶著些許習以為常的無聊。

「我只是坐在這裏吃晚餐,不會打擾到你們的。」他逕自坐在影慕晨對面,放下餐盤,鬆開雙手的袖管,準備開始用餐。

然而群妖此刻彷彿把話連著舌頭一起嚥進了肚子裏。以他為中心,原本最為吵雜的食堂頓時變得一片死寂。

尷尬的沉默間,突然有妖怪起身。

他們三三兩兩,裝作若無其事般離座,口中刻意為之地聊起明日的訓練、天氣,和隔壁床打呼的某位仁兄,影慕晨短暫抬起頭瞥了他們一眼,視線便又再次回眼前的青年身上。

當夏熒星低頭的時候,他通常會因那些順著重力落下的白色額髮而看不清對方清冷的眼睛。

後者正以叉子舀起通心麵,無視於空蕩蕩的食堂,優雅地進食著。分明是尋常的行為,他的動作卻充滿了儀式感,影慕晨若有所思地用視線追隨那雙白皙、卻擅長執筆及戰鬥的手。

他想起方才那些妖怪的話。

初始面對夏熒星的親切感很快地轉化為崇拜,和滿盈的自慚。

那人有著無可動搖的信念,和足以支撐這份信念的實力。

然而正是這樣日日陪伴著自己練習搏擊技巧,還能夠稍微聊到一些共同話題的人,將在接下來的戰鬥中重創、甚至殺死他人,迎來區長頭銜的桂冠。自己自然也在被擊潰的名單之中。

念及至此,影慕晨竟有點害怕起考核的到來。

「你明天也會邀請我和你一起練習嗎?」

「啊……啊?」

話聲響起的瞬間,影慕晨其實並沒有留意到對方正在向自己說話,直到夏熒星抬起視線,以那雙通透的眸子迎向他的目光,影慕晨才如夢初醒般連連點頭。

「會、會啊,當然會。」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視線相當失禮,他趕忙接口,並往嘴巴裏又扒了幾匙飯,含含糊糊地說道:「話說回來,你好像連續幾天都是吃麵啊?」

他強自裝作若無其事般遞上手裏的食物。

「要吃一口蛋包飯嗎?」

對方沒有接過,卻也不像是憤怒的模樣。

「知道嗎……」夏熒星只是嘆了一口氣,斂下眼簾,以一種不感食慾的模樣攪攪盤中混合著鷹嘴豆的麵,「即使身在這種需要提防每一個人,並設法讓自己成為最後贏家的地方,我仍舊很希望能和你當朋友。」

影慕晨對此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墨亦然要的是即戰力,只有像夏熒星這樣總是做好準備的妖才能真正勝任這個位置,無關他是否來到此地成為對方的眾多對手之一。

他們同年,自從影慕晨見到夏熒星,與目睹余懷海和白喻飛戰鬥時不同的挫折感便無時無刻不咬嚙著他,蠶食這份單純的友誼。

若說兩位年輕人比自己多了近十年的戰鬥經驗,夏熒星的存在便是把那些他本可以年齡差距蒙混過去的自卑拖出水面。

「謝啦,我也是。」

但影慕晨沒有當著對方的面戳破早已心生不安的事實,僅是如常地挖起一匙飯,塞進嘴裏。

「明天的搏擊訓練也能教我你今天用的那招嗎?就是把我撞出去那個。」自覺他們的對話因方才群妖的討論而有些尷尬,影慕晨提及了他們都能夠平常地討論的問題,意圖令夏熒星也多講兩句。

本該是這樣的。

「但同時我也是懷著在考核中擊潰你的準備,在陪著你訓練的。」然而對方措不及防的發言卻令他咽喉一哽,差點被噎住。

「什……」影慕晨猛地抬起頭,看向此刻正在自己對面的雙眼,唯一能擠出的聲音經過堆疊的食物,和情緒的渲染,竟有些扭曲。

「你從沒想過嗎?若是將來真的成為了你的對手,熟知你弱點的我也能夠輕易取得上風。」

那雙橄欖綠的眸子在不算明亮的光源下是枯葉般帶黃的顏色,溫暖而平和的色調本該令人想到整個豐收的秋季,此刻卻令影慕晨感到一陣由壓力而生的反胃感猛然湧上,幾乎令他嘔出胃袋裏所有的食物。

他們想到了一處上。

自己所暗暗不安的事物被當事人親口證明後,迎來的並非釋然,而是幾乎令他全身凍結的恐懼。

「即使懷著這樣的念頭陪著你訓練,你也會覺得我是個好人嗎?」當夏熒星在說話時,羽睫顫動一如初生雀鳥的翅翼,嗓音卻冷得可怕。

自始至終願意相信他人的,仍然只有自己。

注意到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後,影慕晨曾試著說服自己此行目的只是為了變強,若是真的無法構到區長的位子,墨亦然的推薦名單上自有其他足夠令長輩們信賴的人能夠替代。

而夏熒星正是合適的人選。

「……我不懂……」

影慕晨艱難地,幾乎被窒息那樣地嚥下嘴裏最後的食物。尚未經過咀嚼的顆粒幾乎撕裂咽喉,甚至令他感受到疼痛,而他嘶啞著嗓子開口。

「我根本不能算是威脅,但你那時候一口就答應了……」但話一出口,影慕晨就有些喪氣地止住了發言。

他比誰都清楚,妖怪的本質即是如此,常曦曾經在床頭唸起的睡前故事裏,他們便是在亙古不變的爭鬥中誕生,以吞噬取代交流,廝殺替代言語。

哪怕影慕晨過去受過無數異樣的眼光,同情仍是人類最為特徵性的情感。

除了同在人類世界生活過的林翔以外,即使是目前所見年紀最為相仿的白喻飛,也是在無數殺戮中成長的,精於算計,隨手就能撕裂敵人。

對妖怪來說,手下留情的良善是在站在頂點後才能考慮的奢侈。

而他們會選擇性地避免實踐它。

這個世界從很久以前就淘汰掉良知和誠懇了,緊抓著美德的傢伙騰不出手握住武器,捍衛自己的存在。願意向另一顆心坦白,以溫柔包容對方的念頭只存在孩童的心裏,和人類撰寫的書本中。

影慕晨已經做好了被嘲笑的準備。那畢竟是他的天真所致,沒有妖必須在相互廝殺的環境裏如同他的長輩那般處處顧及他的感受,認同這份直到此刻都希望能夠與人類共存理想。

但他沒料到的是對方接下來的發言。

「抱歉……」

夏熒星向他道了歉。

「抱歉,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為什麼會死……」出他意料之外地,夏家的大少爺似乎認知到自己嚇到了身前的青年。

那雙眼瞳轉瞬間就被自責填滿。而影慕晨自然知道他的話在指稱何人。

「以往如果有捉妖師侵入妖界,他們總是會立刻宣達指令,和捉妖師的長相……」

似乎終於確認影慕晨對自己毫無惡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前後張望幾下,這才小聲開口,確保只有眼前的青年能夠聽見接下來的話。

「但這次什麼也沒有……連屍體也消失了……」

夏熒星說著將腦袋盡力前傾,確保自己和對方的距離能夠再縮短一些,影慕晨亦學著他的動作,將頭湊向青年凝重的臉龐。

事實上後者的態度太小心了,彷彿此刻要說的話題會傷害影慕晨。

「我猜想過……或許是他撞見了什麼,才會遭遇不測。」他以氣音道出的話語第一次被痛苦和隱含的憤怒所佔據。

那些情緒撕裂和平鴿年輕俊秀的面龐,影慕晨隱約意識到自己正看著小少爺生命中最為冒險、最為衝動的決定。無論是接下墨亦然給予的推薦,或是向自己說明這一切。

但此刻欺瞞他人,以謊言編織的網甜蜜地勒殺另一個生命的對象卻換了。

夏熒星無法得知當時見到林翔最後一面,知曉他死去原因的正是眼前對人毫不保留的影慕晨。

「我們還要繼續這樣下去嗎……分明……」

深怕自己逃跑的行為會被解釋為懦弱,影慕晨決意隱瞞,但夏熒星的語氣沉重得令他痛苦。即使和平鴿的行為僅是基於純粹的善意,和為逝去的朋友找到真相的真摯。

「已經不需要再發生第二次戰爭了啊……」

這份隱瞞他人的心虛感令影慕晨毛骨悚然。

「訓練的話題我很抱歉,即使只是瞬間閃過這樣的念頭,我也覺得自己對不起你……你分明也是懷著願望和執著站在這裏。」

正當前者分神擔心於對方當上區長,並獲知當時的真相時,夏熒星再度開口。尚且不知曉真實的他,語氣仍舊是早晨那般的溫和有禮。

「我不會否定你的覺悟,或是你站在此處的目的。」他並未質疑影慕晨付出的努力,亦沒有質問對方為何身在此處,與自己爭搶或許是唯一能得到林翔死去真相的機會。

他回歸原本的坐姿,臉上的憤怒已經被疲倦給抹平,殘留的只剩下遺憾和困惑。

那堅信著人與妖終有一日能夠相互理解的青年,林翔,早已死在因私慾而揮動的槍尖下,甚至沒能向他的朋友再提及一次影慕晨的近況。

「但他直到離開的那天,都希冀著能夠成為區長,創造人與妖都能安心的環境。」

或許是想起犬科青年笑得像一朵太陽花般的表情,夏熒星低下頭輕聲說道,接著抬起頭,對著影慕晨露出微笑。

「這是他的遺願,未能做完的夢。」已被所有人認定未來將要保護區民,犧牲奉獻的和平鴿望著一位脆弱、無法理解他痛苦的妖怪。

這位培訓員中的菁英罕有地疲倦,撐著臉,胸腔倚在木造而有些陳舊的桌旁,只剩兩人的食堂裏,他的嘆息彷彿消融在空氣之中。但他笑著。

「正因如此。」影慕晨安靜地看著那個青年。儘管那個人仍舊會擊潰自己,但他知道,夏熒星確實是一個值得依賴和信任的朋友。

而影慕晨知道夏熒星也信任著自己。

「我不會把這個位子讓給任何人。」

無論他們是否終將一戰。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火葬奇譚》Chapter.35 尋覓

他是無價的鑽石我是不值錢的砂

《火葬奇譚》Chapter.33 初嘗勝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