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奇譚》Chapter.17 假面舞會

 Chapter.17  假面舞會

 

 

秋楠很慶幸自己睜開雙眼時,映入眼簾的不是旅館浴室的天花板,身下也並非冰冷的磁磚。久違的一夜無夢使他禁不住思考,自己究竟多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迎接清晨柔和的陽光。

柔和。

秋楠痛苦地以手背遮住滿是血絲的眼睛,在過午刺眼的陽光下被迫清醒過來。這絕對不算是什麼令人愉快的體驗,倒很適合一個失意、失去意識前一絲不掛地躺在浴室地板上的可憐傢伙。

他身旁的床鋪早已沒了上官詠風的身影。

若非自己正睡在不熟悉的房間裏,身上披著睡袍,或許秋楠真的會覺得這是一場夢也說不定。但睽違三十年,自覺對上官詠風身上所受的巨變同樣有責任的秋楠本不奢求情人一般的對待。

他看見了床頭留下的一張小便條。

「請秋楠先生務必活到我回來的時候……」他輕聲讀出少年留下的最後訊息。體力大量流失帶來的是劇烈的頭痛與昏沉,但胸腔底的疼痛才是真正令他痛苦的緣由。

昨晚彷彿連靈魂都被吞噬殆盡的朦朧感尚且存在,一宿的溫存不過是場幻夢,隨著早晨的到來變得冰冷刺骨。夜夜活在譫妄中的人是時候醒來了。

他小心翻看那張紙條,懷抱著微弱的希冀,試圖從上官詠風流暢的字跡中再找出一些別的線索,然而像是喝醉般無法聚焦的視野,與顫抖的雙手並不利於他檢視一張薄而脆弱的紙條。

於是儘管迎面而來的訊息裏帶著令人不安的意思,秋楠仍舊珍而重之地折起它,收進掛在椅背上的襯衫口袋中。

此刻他才終於注意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機正亮著來自墨亦然的來電通知,而螢幕上為數驚人的未接電話令他倒抽一口氣。

除了自己徹夜未歸,甚至翹了一個早上的班可能會讓老相識們找破頭以外,他們並沒有如此急迫地聯繫自己的理由。

糟糕的預感闖入他的腦海。

若墨亦然主動聯絡任何人,通常不會是什麼好消息,當年失去上官詠風的恐懼再一次攫住了秋楠的心臟。他深呼吸一口氣,緩慢地伸過手接起了那通彷彿來自地府的來電。

「我說過不要隨意生事吧?」

而另一方,上官詠風這才回到了方家宅邸。

正當他準備回到房間好好消化難得的一餐,坐在前堂喝茶看報紙的方樂生卻悠悠地從手中的油墨印刷品後抬起眼睛,看向徹夜未歸的魅魔。

「……我只是去替你省下了餐費而已。」

基於對方並未攔阻他的腳步,上官詠風沒有多做停留,或是隱瞞自己的行蹤,甚至並未在餐費二字上加重力道,彷彿與秋楠整晚的纏綿只是取食的前置步驟,語氣冷然、毫不在乎得可怕。

昨晚在秋楠面前如同雪花般脆弱易碎、脆弱而憂傷的表象正在剝落。他面對將自己改造成兵器的罪魁禍首,語氣平淡異常。

慾望得不到滿足,飢餓唯有用另一個生靈的血肉才能填滿,受到人類豢養的妖怪昨晚的話語裏充滿祈求與誘哄,句句真實而無關內心的想法。

時值下午,陽光侵門踏戶,踩進陳舊大宅子灰暗的廳堂中,堪堪延伸到了方樂生腳邊的紅磚地。上官詠風收回視線,飽腹感令他睏倦,他過去從未如此虛弱,但現在他睡著的時間更多了。

沒有多少留給他的時間,對其他妖亦然。

「如此便好。」一陣從窗外流入的風裏帶著雀鳥的啁啾,蓋過方樂生翻報紙的聲響。他收回了本來就對此沒有什麼興趣的視線:「只要記得你除這裏以外無家可回就可以了。」

宅子大得可怕,夜裏寂靜會準確而毫無徵兆地到來,熄去燈火的方家大宅適合夜間存活的妖怪,卻不適合活著的人類。

「還有,吃飽了就去洗乾淨你自己。」

他的語氣還是那麼溫和,令上官詠風本能地感到不適,但除此之外他們誰也殺不了誰,於是後者逕自穿過長廊,又一次隱沒進陰影間。

「你聞起來就像是在養雞場睡了一晚。」

對此上官詠風並未反駁,只是嗤笑。於是憎恨著妖怪與人類的青年咳嗽起來,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在關上房門前,還能聽見遠遠地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腳步聲,衝向面對正門的方樂生。

「爸!」

「又怎麼了?」

「爸──聽我說啦!那隻該死的妖怪竟敢騙我!」

他聽見一聲拔高而憤怒的吼叫,長期住在方家的上官詠風自然知道這道嗓音的主人是誰,但他很睏,此刻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留給他去顧及一個毫不相關的人類。

「不知道那些傢伙看見秋楠先生的模樣時,會說些什麼呢?」想到那些落在眼睫上的淚水,和雨珠,寬大而不知曾屬於誰的床上只有上官詠風側躺著,在闔眼前短暫的清醒中又一次笑出聲。

他想像過,但秋楠確實天真到願意餵養這具隨時都能將妖界七區炸上天的身軀,還是令他不禁為此感到可笑。

然而,當他閉上眼時,腦袋卻驀地閃過混血魅魔臟腑受到重創時,第七區之主慌張而手足無措的神情。那雙眼睛曾經無數次用同樣的目光看著他,此刻眼中所映的對象卻換了人。

「……嘖……」

秋楠也好,沈蔚卿也好,甚至連那總是高高在上的墨亦然,有一瞬竟將視線同時從他的身上挪開,轉而關注那個毫無戰鬥能力,只會以乖巧換得自身周全的傢伙。

若他當下並未懷有能夠殺掉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把握,一瞬的走神就足夠三位大妖怪丟掉性命。

因自己臨睡前的想像而異常不快,上官詠風皺起眉頭,改為仰躺,細砂般堆疊流淌的日光穿過玻璃,灑在他的身上。

蒼白在房內猖狂地蔓延,因缺乏日照而毫無血色的面龐、窄小的骨架與纖細的肢體,純潔與詭異的情色感彷彿遺落此處的是聖母坦露的軀體,或是等待採擷的果實。

那些爬滿肢體與軀幹,彷如碎裂開來的紅痕卻驀地忽閃起灼燙的光。

「魅魔……又是魅魔……」他的神情平靜無波,語氣亦然。但那駭人的模樣宛如暗夜中渴血的惡靈,再也沒有秋楠記憶裏柔軟稚弱的模樣。

單純而瘋狂,兇狠而邪魅,種種矛盾在青年身上水乳交融,充滿誘惑的意味。

那雙足以溺死人的紫色眼眸裏亮起惑人的光。

他以為自己會憤怒,然而一股瘋狂的笑意令上官詠風瞇起眼,牽起嘴角。那些令他痛苦不堪,卻又給他無限力量的赤紅色光紋終於暗了下去。

「看來我應該好好照顧一下這個秋哥好不容易找到的替代品不是嗎?」

 

 

時間倒回取代透明的血雨之夜,秋楠和上官詠風甚至還沒進旅館時。

一輛鮮血似的法拉利緩慢停在第四、五區邊界處。

「在這邊等小爺,睡你的覺或保養哪裡都隨便。」陸謹言下車,對副駕駛座心不在焉把玩髮尾的金髮捉妖師說:「就像平常一樣。」

景紹楷望向窗外,遠處高樓大廈滿佈,從他所處的邊界位置恰巧能看見點點火光,迅速蔓延妖區最為繁榮的城市。正如余懷威所預測,第五區的暴動開始了。

「真漂亮。」景紹楷由衷讚嘆:「但是,一定沒有陸謹言的羽毛好看……」

陸謹言背影一頓,他清楚聽見景紹楷說了什麼,然而後者大概一點自覺都沒有。

他習慣那美麗捉妖師偶爾呢喃的囈語,多數是自我暗示,少數則說些陸謹言可能想聽的話,無意識地。陸謹言不得不承認,光憑這段話語,他就能高興得彷彿要飛起。

但是他並不想飛,哪怕景紹楷說了再多次也一樣。

「都走過多少次了。」陸謹言又是抹抹臉頰,又是輕拍,讓自己脫離飄飄然的狀態後,重新打起精神,背對烽煙四起的第五區,朝他每日必去的第四區方向走:「把事情辦完就滾了,管他是五區暴動還是別的什麼,都不干小爺的事。」

第四區是一個日常、非日常處於恐怖平衡的區域。

從這裡開始他們得學會與撕扯、掠奪的本性共處,偶爾陷入知覺混沌迷茫,但總歸還能維持一般生活的程度。

第三區可謂犯罪天堂,搶劫、販毒、殺戮、性暴力……等等,居民早已見怪不怪,甚至大部分生物踏上邊界就有挨槍子的心理準備;第五區則是人或妖都嚮往的和平、繁榮大都市。

夾在兩者中間的第四區,定為普通且尷尬,期望能變得欣欣向榮,卻又禁不起本能誘惑,最終淪落接近貧民窟的蠢樣。

陸謹言原先並非第四區的居民,但妖怪居住的每個區域他基本上都走遍了,也因此見識到各區的華美與墮落……遠比他尚在溫室內的族裡看的都多。

「隨便哪一隻混了被程嘉昊控制的傢伙也不稀奇。」陸謹言冷笑。

例如區長辦公室裡的所有妖怪?反正第四區就是一群妄圖一步登天,卻被名為本性的陽光灼燙,掉進一生深淵的底層小人物、失敗者的群聚地。甭說妖異館,現任區長杜祐傑也不是很想管理,只當薪水小偷,無人在意的居民就這麼一個接著一個被程嘉昊納入掌中。

別看程嘉昊一臉勞碌命社畜、隨時都可能過勞死的模樣,他可是初中時期便能間接促成七區事變的狠角色。

接著是陸謹言懶得算到底幾年前的故事了,可以確定的是,那時余懷威跟程嘉昊仍是低調而穩定交往的模範情侶。安排陸謹言控制第四區的是余懷威,負責讓他順暢走正門直搗區長黃龍的則是程嘉昊。

「你說要幫景紹楷找固定的獵物?」

程嘉昊推了推眼鏡。情報蒐集者原則不過問委託人的意向。

「每天十隻就好,那是他開給自己的功課。」陸謹言全無保留,這是他能為景紹楷想到最好的練習方式,找些不算簡單但也不致於喪命的妖怪給後者獵殺:「小爺能想到的只有四區的妖怪,你要讓小爺控制四區可以,只要能保證交出每天十隻。」

「我會為你準備直通區長辦公室的路。」

啜飲一口黑咖啡,程嘉昊准了陸謹言的條件。

「作出決定的是那個區長,我會讓他不得不交出你要的東西。」

不到一日,在余懷威布下天羅地網與程嘉昊動手安插控制的符咒後,第四區辦公室裡,除了區長外的人員全都成了情報屋隨時擺弄的眼線、棋子……隨便怎麼稱呼都行,反正陸謹言踏進辦公室的一切行動都十分順利,持續為景紹楷獻上每天要的十隻妖怪。

自私自利的老傢伙,想必會為身邊心腹半天即全數淪陷而感到羞恥吧?

「你要的……十隻妖……在這。」

沒錯,就是現在這張備受屈辱表情。年僅三百多歲的陸謹言忍著不當場捧腹大笑,第四區區長作為邁向千歲的大妖,被相當於孩子的、區區混血妖怪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滋味,是多麼辛酸、嗆辣。

「感謝您老的提供,明日同一時間,小爺還會再來取貨。」

這樣景紹楷就不用再置自己於凶險之地了。

清點數量的確是十名,也經過確認,他們並非程嘉昊的眼線,只是單純的、失蹤到死都不被在意的生命……就跟曾經的陸謹言一樣。

但現在的陸謹言,可非當年砧板上任人宰割、無人在意其生死的魚。

──真漂亮,但是,一定沒有陸謹言的羽毛好看……

「陸謹言!」

十名妖怪在陸謹言強制押送下離開第四區,只見迎接他們的,是吹著夜風而柔順長髮狂亂飛舞,卻不減一分亮麗的男性捉妖師,胸前血色新月狀的項鍊在夜與火的雙重襯托下更加刺目。

他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大聲喊著拿槍指著他們腦袋的妖怪之名。

他們不由得屏息。那人類實在太美了,從頭到腳都像是精雕細琢。

「不是讓你在車內等嗎,景紹楷……」陸謹言無奈地嘆了口氣:「現在很冷,要是之後感冒臥床,你要怎麼練習殺妖怪?」

明明是談及殺害同族的話題,陸謹言卻毫不避諱,表現得就像對妖怪心存鄙夷的人類。

「才不會啊。」景紹楷高了陸謹言一顆頭,低下他端正細緻的臉龐,輕聲耳語:「因為我知道,陸謹言很快就會回來。」

說著,一劍刺穿離他們最近的妖怪心窩。

死者來不及吭聲,倒是車內廣播盡責地跑出主播不卑不亢的播報。

「……五區的激進份子出於對當權者不滿,發動抗議行為,經鎮壓後,目前已確認區長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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