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奇譚》Chapter.25 一分為二

 Chapter.25  一分為二

 

 

秋楠發現最近自己偶爾會陷入知覺混沌，回過神來已經錯過許多事物，從幫沈蔚卿打了那場架開始。

「秋先生！秋楠先生！」最後意識到的是極樂堂的小姑娘們，指向一輛大甩尾離去的鮮紅跑車大喊：「小二被抓走了！在那輛車上！」

他認知到常曦被抓到那輛車上，反射性地想起自己能夠用其他代步工具追逐，現在去牽車還來得及……「他好久沒有跨上愛車奔馳了」。

一念至此，秋楠的意識就割裂了。

「……我怎麼在這？」

清醒時，首先襲來的是將欲嘔吐的眩暈，霎時秋楠以為自己夢回在旅店浴室昏厥那晚，但此刻第六區無風無雨，只有沁骨的乾冷。但秋楠非但不冷，甚至還感到有點熱。

其次是他癱倒在地，全身筋骨拆散似地發疼，若非還算有所鍛練的身子，怕是已經斷了數根肋骨。他可以肯定自己絕對不是在飛行途中被擊落，既然是在興起牽出重型機車的想法後斷片，那只可能導向摔車這點。

機車，我的機車……後腦杓仍處於鈍痛的秋楠，試著轉動脖子釐清現況。

不夜城第六區以朦朧的紅燈籠取代繁星，點亮秋楠與常曦所在的大道，猶如舞台鎂光燈齊聚焦。常曦瞬間似乎看見有那麼一點黑影縮回秋楠貼地的背，或許是歷劫歸來產生了不該出現的幻覺，他也不特別提出。

「我的機車……怎麼樣了？」秋楠啞著聲問。

「那個……」常曦眼神飄忽，說半天這還是對方為了救自己而得的果：「我很遺憾……」

秋楠失語。他沒想過久違地騎車，竟會在無意識下摔毀了它。

所幸他還能帶常曦飛回極樂堂，與世長辭的重型機車只能暫時留在大斜坡上，拉起封鎖線，沈蔚卿會差使工作人員處理得乾乾淨淨。

「很抱歉，秋楠大人，今天實在太麻煩您了。」回到極樂堂後，同歲數的常曦連連鞠躬致歉，即使秋楠根本沒打算生他的氣：「還是請您早些歇息吧，有什麼需要再喊一聲。」

也許沈蔚卿並不在意折損一個常曦，但秋楠看還有一絲希望，仍會試著伸出援手。

動機姑且不論，常曦曾在照顧孩子們這方面幫了許多忙。

送秋楠回房後，常曦欠了欠身，不像是甫歷經當街綁架的肉票般，又返回他熟悉的櫃台，跟受到驚嚇的客人聊天打哈哈。

看在黎晏書眼中甚是詭譎反差的光景，秋楠倒已習慣，妖怪的邏輯、思緒本來就跟人類大相逕庭，就像他無法理解人類一樣。

正如常曦所說，儘管傷勢甚至沒有在Raven拆包裹爆炸那次嚴重，充足的休息還是必要的。秋楠慢條斯理地清洗身子，簡單紮上繃帶後，倒在軟硬適中的床舖，很快地進入夢鄉。

夢境裡，秋楠又一次站在一片霧茫的雪地中。

雪花落在掌心，卻是有所殘留，秋楠定眼一看，那不僅僅是雪。

「櫻花雪……」

春天櫻花季來臨時，碰上三月大雪，片片盛開的櫻花落滿細細白雪，隨風飄散四周，櫻瓣交融飛雪降下，此絕美之景即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櫻花雪。

秋楠清楚認知此刻自己尚在夢境徘徊，但櫻花與白雪的觸感真實得過分，彷彿他曾經滾躺其中而不自知……這樣的幡然知曉反而使他的後背竄上陰濕的寒意。

他不畏冷，甚至可說習慣了冷，這體質從何而來他卻從未挖掘。

或是，不敢挖掘。

「今晚好冷啊，秋（AKI），這種日子我是獵物都不想從洞穴出來了。」

「別這麼說，弗拉基米爾，牠們也一樣，必須出來掠食，才能活過這場冬天不是嗎？再等一會……再等……」

誰在那裡？秋楠還沒反應過來聲音的來源，眼前的櫻花雪竟不規則地狂亂飛起，像是一場末世的妖精亂舞，雪花逐漸拼湊出看不見底邊陽光的黑森林，張牙舞爪。這種植被與地形，在介紹自然的書籍裡或多或少都有記載，唯有秋楠見證此景時，頭不禁隱隱發疼。

黑森林讓出一條路，破舊的入口木牌刻著「雅各村由此入」。

顯然那並不是秋楠認識的語言，但脫口而出時卻又不至於陌生。

「在天我等父，我等願爾名顯聖，爾國臨格，爾旨承行於地如於天。我等求爾今日賜我日用之糧，而免我等債如我亦免付我債者；又不導我儕於誘感，乃救我儕於兇惡……阿們。」

聞聲，秋楠轉頭，面向靄靄無盡頭的雪地。

那身穿聖職衣裳人類道出口的語言，對妖怪而言這可不是什麼祝禱，但真正令秋楠愕然的，還是他能聽懂大半內容這點。夢裡確實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秋楠試圖以此論點說服自己。

「請問……」

「……出勤，該死的。」那人不理會秋楠，逕自穿過五百歲烏鴉高大的身軀，自言自語著往森林裡走：「主耶穌基督，上帝的兒子，可憐我吧！可憐維克多吧！」

大概是要去雅各村？被穿透的秋楠不在意，也沒打算跟上，就這麼任由名為維克多的神職人員被森林吞沒。

一開始聽見的兩個孩子的聲音，似乎是出自形成森林的方向。然而，秋楠瞇起雙目，卻怎麼也看不到兩個小孩的身影。

夢境嘛，聽見聲音但不見影子也是正常現象。秋楠得不到休息，打算乾脆做個清醒夢離開漫天飛雪及黑洞似的森林……

「弗拉基米爾，我就說吧，還是讓我們找到獵物了。」

孩子嘻笑打鬧般的興奮之語再度傳進秋楠耳中，這次他稍微能聽清楚對話內容，甚至產生他們就位於附近的錯覺。

「秋，他死透了嗎？」

「瞬間的事。」

「太好了，光靠這個驅魔人，就夠全村吃兩、三天吧？」

「反正我們又不用遵守大齋戒。」

秋楠閉上雙眼，追求視覺以外的感官放大，尋找他們的所在。不知意義為何，那兩個孩子在秋楠的夢境裡殺了人，聽起來似乎就是那個維克多……不認識維克多，也不在意，但秋楠異常地感到煩躁。

直到他終於意識聲音來自上方枝頭時，猛然睜開雙目。

「主耶穌基督，上帝的兒子，可憐我們。」

他看見一隻啞啞啼鳴的烏鴉，牠有三隻腳，張開墨色的翅膀，歌唱似地佈道。

然後，全是眼白的圓目，譏諷地望進樹木底下秋楠的雙眼──

 

※

 

挺直了腰坐起時，「秋楠」先是被挫傷的疼痛扯得齜牙咧嘴。

「不是有醫生在嗎……」吐進冷空氣的嗓音更加低沉，秋楠活動筋骨，儘管不久前才出來開心飆車，順便做功德：「回家沾床就睡，活得愜意，真是羨慕你啊，『秋楠』。」

他主宰這具驅體的時期可沒有溫暖的床可躺。

「……車摔了啊。」提出記憶，秋楠微妙地感到惋惜。那台機車好久沒牽出來玩了，待在外面的那個秋楠不是笨蛋，知道跨上重型機車瞬間就會發生失去知覺，清醒後身體的倦怠告訴自己已經兜風完畢的詭異事件。

上次出來是什麼時候……秋楠按著隱隱作痛的後腦回想。

其實也不需花費太多時間，答案顯而易見。

「去喝酒吧。」他還沒飆夠，但失去重型機車的現在，能夠帶給他樂子的只有更多酒精。窩在渾沌的意識海裡靜靜觀察外界，秋楠知道哪裡有好酒可暢飲，光榮殉職的Raven除外。

秋楠扯動撕裂般的翅膀，飛了約十分鐘，終於在第六區與第七區的邊界，一個陰暗的小巷子內降落，走進一間霓虹燈招牌閃爍不止、毫不起眼的店舖。

推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書架，古書香氣混入淡淡酒香中，加上鋼琴彈奏的古典樂，形成名貴沙龍，知識交流的伊甸園。

一切都跟他三十年前出來透氣時一樣。秋楠不住牽起嘴角。

「好久不見。」穿著白色襯衫以及黑色西裝褲的侍者，擦拭木製吧台，為貴客倒了一杯檸檬水，招呼道：「歡迎光臨，秋楠大人，請問今晚您要來點什麼？」

「伏特……雪莉桶的威士忌。」意識到外在人格常點的酒與自己的喜好有所差異，秋楠臨時改口，左手掌心托著下顎，在酒保捎來紳品邁森威士忌杯，並倒入格蘭利威時，右手四指向內推勾，示意對方多倒些。

直至整個威士忌杯幾乎斟了全滿，秋楠才心滿意足地支開酒保，啜飲著。

入口的濃郁花香湧入鼻腔，彷彿把人帶入一片繁茂的花園，但是完全咽下後停留在口腔裡的卻是一陣淡淡優雅的花香味。

花香。

秋楠哼哼笑出了聲。確實有那麼一個魅魔，身上總帶著一股醉人曇花香。

不久前被上官詠風攝取過多精力的那場性愛，看在失意的外在傢伙心痛得將猝死的模樣，「秋楠」難得放棄難得情緒起伏過大時現身的機會，把身體交給外面的秋楠，即使感覺到精力被迅速抽離亦是。

因為秋楠知道上官詠風不會立刻殺死他，諒他不會。

大腦深處的秋楠被如此荒唐可笑的吸食一幕逗樂。他一向是名掠食者，成為被抓捕、啃食的獵物，已是睽違多久以前？

外面的傢伙造的孽，由那傢伙承受便是。

「讓你擺了愚蠢的那傢伙一道，三十年前的帳就一筆勾銷，互不相欠，下次可就不會讓你吃飽後順利走人……」

舉起酒杯，秋楠自配碰撞的音效，「叮」，似是與不存在的誰乾杯。

「我會跑出來，將你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