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奇譚》Chapter.35 尋覓

 Chapter.35  尋覓

 

 

很久以前,影慕晨會在秋楠翻閱繪本、輕聲朗誦床邊故事下入睡。

絕大多數與人類小孩聽的故事差不多,或許也可能是妖怪的各種傳說沒什麼童話的愛與希望,儘管秋楠念的那些故事也是人類刪減、修正後的版本就是了。

秋楠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影慕晨無法用言語精確形容,但可以肯定的是,影慕晨彷彿能隨著秋楠的聲音感受些什麼,例如王子前去營救公主時的忐忑、公主被真愛之吻喚醒時的欣喜……

無論如何聽秋楠念書,總讓影慕晨倍感安心,不用擔心任何事,就這麼放鬆地結束一天。

相對地,秋楠平時並不多談公事,至少視線範圍內有影慕晨的時候不會。

對尚是孩子的影慕晨而言,許多事還不急著觸碰、了解。

「……果然是長大了吧?」秋楠一面將生灰的資料拍打乾淨,一面自言自語著,順道腹誹第三區前任區長的怠惰與不作為,「他們看見小晨現在的樣子,一定會為他感到驕傲……」

正如沈蔚卿的三十年僅如經歷三個寒暑,影慕晨被過繼給秋楠的早晨恍若昨日,諸多細節仍歷歷在目。秋楠猶記那對如膠似漆夫婦依依不捨的神情,為了保護影慕晨,他們不得不與最鍾愛的兒子分別。

秋楠先讓影慕晨待在自己的臥室,深吸一口氣。

他一直不敢打開那間塵封已久的臥房。

十九年了,裡頭的東西不是積了灰塵,就是長出蘑菇。秋楠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適應家中沒有另一個身影的日子,即使在秋楠截至目前的人生中,這才是他歷時最久的經驗。

說來可笑,分明對妖怪漫長的一生而言,這十九年應當是眨眼就過去的一段時間。

秋楠扭開門把,隨即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懾。

印象中在悼念亡者後十九年來從未踏入這裡,房間卻像是被細心打掃、整理過。儘管視線所及並沒有遺失任何物品,秋楠戰戰兢兢地拂了一把木製書櫃,他的指尖甚至沒有沾染半點灰塵。

是誰?秋楠沒來由地全身戰慄……是誰?誰動過這裡?

「……楠、秋楠?」

一聲突如其然的叫喚,瞬間讓秋楠自過去的回憶抽離。

「什麼事?」回歸工作,秋楠轉向來者。被墨亦然強制調職後,原先在第七區的幫手也一同跟來第三區,對於剛接管陌生區域乃至於培訓期間兩邊跑,有些手忙腳亂的秋楠而言,他們願意幫忙,他再感謝不過了。

「除了培訓那邊需要的文件,其他的我們清點過後全部運過來了,你要親自整理嗎?」群組裡總是嘴他的那些鳥類好同事還是很看場合的,不如說真正的友好關係就該是如此。

「謝謝,放那邊好了。」秋楠隨意指了空間的一處,「我自己弄吧。」

說實話,資料源源不絕送進辦公室,此處已經快沒有可供站立的場所。秋楠無奈地嘆了口氣,要他在半空中拍著翅膀批卷的話,未免也太累了。

「小晨那邊不曉得順不順利……」

 

 

成為區長後,要面對的區內事務堆積如山、種類繁雜,除了足以自保或護衛居民安危的戰鬥能力外,如何有效率安排處理順序、監督過程,以及完成事後報告,亦是培訓的重點之一。

經過一週的文書模擬處理課程,培訓也進入接觸實務的階段,提前讓培訓生,同時也是其中一名準區長,熟悉現時兼任第七區的區長秋楠平常經手的事務,分析並提出自己的解決方式。

對影慕晨而言,這是一個全新的體驗。

秋楠鮮少透露公事,關於妖異館或區長的工作,身為墨亦然名義上養子,影慕晨知道的倒沒有其他妖怪孩子多,當然其中也有他一開始並不感興趣的成分在。

即使他無緣區長大位,包括他本人,多數妖也認定最終摘下桂冠的肯定是夏熒星,經過這回培訓的鍛練,至少他多了解實務的運作,也能試著幫新區長分擔一些。

「排好隊,一人領取一份。」

低沉渾厚的嗓音突地嚇了影慕晨一跳,掐斷他的思緒。

影慕晨慌慌地抬起頭看向講台,只見台上的男性教官有意無意地朝他瞪視一眼,卻又似前者短暫的錯覺般抽回視線,對台下的培訓生們複述上台領取資料的命令。

說實話,影慕晨不太喜歡這名教官。

至今沒有報上姓名的鬼一口教官雖然原則很硬、底線踩得很死,對培訓生的態度卻是一視同仁,也未曾聽過她對培訓生口出惡言或貶低他們。

……或許還是對夏熒星友善一些,但培訓生們都可以理解。

聽說昨天的初次考核有突發狀況,不得不讓培訓總負責的鬼一口教官親自處理,這堂實務演習課便交由本是維護培訓場所安全的另一名教官代理。

這名教官平時不怎麼開口,看似懶洋洋,訓練期間進入工作模式後,警戒盯哨訓練場內外的雙目壓細,煞時徹底排除障礙的威壓震懾全場,氣勢幾乎不輸給總負責的鬼一口。

培訓生自訓練場返回寢室的路途上,總會經過這位教官身邊,兩邊都會示意性地點個頭致意。影慕晨也不例外,然而不知為何,有著一條黑白相間粗大尾巴的教官對他不理不睬,彷彿把影慕晨當成空氣。

但撇開對影慕晨微妙的惡意,教官基本上是認真負責的。

只好努力忽視教官莫名其妙的視線了。影慕晨心想,況且相較於小時候會綁架自己的那些滋事分子,教官那有點冷的態度反而還好一點。

「不要讓我重複第二遍,排好隊,一人領取一份。」

培訓生紛紛離席,到室內中央的走道,推搡著彼此排隊前進。

無法斷言是否受教官的視線影響,影慕晨起身有些慢了,不想給這名顯然對自己有意見的教官怠惰的印象,連忙加快腳步加入隊伍,站到最末端。

「……噢!」突然有人用力將他撞到一旁,側腹擠壓桌角,痛得影慕晨皺起眉頭。

「喔?瞧我撞到什麼了?」

只見那熟悉的貓科精怪手舉一疊A4紙,與隊伍前進反方向,在步回座位的途中,恰好經過影慕晨身旁,完全沒有將後者放在眼裡似地,細長的瞳孔只是望向教室後方空無一物的牆,以及甫到手的既存資料。

鑒於貓妖一度以殘虐的手法試圖致影慕晨於死,影慕晨感到驚懼的同時又縮了縮身子,哪怕走道沒有寬敞到足以讓他再把自己擠壓成馬鈴薯泥。

興許在那教官的眼皮底下動手並非明智的選擇,貓妖見狀僅是嗤笑了聲,看都不看影慕晨,便離開原處。

「沒事吧?」前方的夏熒星回頭,神情有些擔憂。

「還、還好……」事實上對方也沒真的傷害到影慕晨,無論是對他視若無物的貓妖,還是台上隱約投以不耐視線的教官。

隨著領取到資料的培訓生陸續回座,隊伍消化愈發快速,不知不覺連夏熒星也拿到自己的那一份,轉眼間講台前只剩下影慕晨一人。

然而桌面上連張紙的影子都沒有。

「教、教官……」基於對方不甚親切的態度,影慕晨非必要的話,並不想在眾目睽睽下開口拜託教官憑空生出哪怕一張紙也好,但倘若未來想幫上夏熒星的忙,現在的影慕晨必須有一份教材,「不好意思,我需要……」

話未竟,影慕晨清楚聽見教官嘖的一聲。

「或許講桌下還有一點碎紙渣。」尾巴隨意指了指講桌後方,教官的回答甚至連掩飾的憐憫都不給,全然而理所應當地視為雜魚般,「這樣還拿不到的話,不如回家臥床、吃爆米花,這樣還比較適合你。」

影慕晨縮到講台後,台下某些培訓生倒沒有隱藏嘲弄之意,隱隱的竊笑聲傳進他耳中,彷彿荒漠中一頭栽進仙人掌堆,刺得他大腦作痛。

儘管因為與余懷海的相遇,令他感受在人類學校的回憶幾乎恍若隔世,仍不改他曾遭到霸凌的事實……彼時影慕晨可以說服自己,那是人類自古以來的歧見導致,然而現在相同的境遇,卻是來自同為妖族的惡意……抑或天性。

「我想每個培訓生都拿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資料了,這些資料是貨真價實,曾在七區發生過的案子,有已解決的,也有未能解決的。」

所幸教官指示的位置確實還有一份資料,不等影慕晨細看,教官逕自開始教學,影慕晨無暇,亦無意多做停留,逃難似地回到座位,生怕錯過教官說明的一字一句。

「接下來這一星期,我們會指導你們如何運用所學,進行連結、整理。」

教官平靜教學的模樣,猶如方才對影慕晨的刻薄僅是海市蜃樓,是從未發生過的幻想;而幾乎同時間,台下的嘻笑聲也立刻停止了,就像即興配合演出一場荒謬的情境喜劇。

熟悉的場景令影慕晨生理地感到反胃,然而他必須鞭策自己的心臟變得更加強大,至少現階段強迫專注於課堂。

「這將是第二回考核的其中一部分,模擬你們手上資料記載的事件發生當下,你們會作何判斷、處理、解決、回報……」

 

 

「真的沒關係嗎?」

回寢室後,夏熒星再度表示關切。

「……我很好,我真的沒事。」

現在空間裡只有影慕晨跟夏熒星,少了那名教官跟其他培訓生的目光,倒沒有培訓課程那時難受。

「比起這個,我們要不要一起討論……作業?」

說是作業還有些彆扭,畢竟這裡是競爭區長職位的培訓場,而非學校,但影慕晨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說詞。

「……知道了。」讀出影慕晨不想多談的情緒,夏熒星也不再追問下去,「我拿到的是『夜寐案』,十分知名的事件,秋楠先生上任後的第一個大案子,位置偏遠,但那時候幾乎整個小村覆滅,很可惜最後沒有找到犯人……」

影慕晨沒聽過這個案子。

事隔已久,又是公務,秋楠自然未曾告訴他。

興許夏熒星會對這些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是因為出身第七區和平鴿大家,自幼接受菁英教育,本身就經常接觸妖區的各種事物,包括曾經發生過的歷史事件。

即便如此仍是落後太多了,影慕晨的心情變得十分複雜。

與父母分開後,待在影慕晨身旁最久、最親近的對象就是秋楠,結果秋楠負責的區域裡發生過什麼事,他一無所知,現在還是透過同年齡的夏熒星簡單描述,才得以知曉秋楠平日面對的萬分之一。

似是感受到什麼,夏熒星自主結束話題,問:「你的呢?是什麼事件?」

「喔,對……剛才我來不及看……」光是閃避各種嘲笑就飽了,影慕晨這才翻出得來不易的資料,「七區……事變?」

影慕晨唸出來的那一秒,就發現事情不大對勁。

空氣瞬間凝結。

夏熒星肉眼可見地僵直了身,伸手作勢奪取影慕晨手上的資料,隨後發現行為過於失態而收回。

「怎麼可能……」行事一向優雅的夏熒星竟看起來有些急躁,「能給我看看嗎?拜託了……」

影慕晨認識夏熒星的時間固然短暫,卻也沒見過夏熒星此般模樣,連忙將資料遞給後者。

三十年前帶走數千名第七區民眾,戰後和平協定簽約後最嚴重的人殺妖事件──七區事變。

也是絕對不能詢問、碰觸到的,秋楠的底線。

「抱歉,我有點……」夏熒星難得語無倫次,他重新調整狀態,目光又變回原先的平靜沉穩,像是躲避任何可能經過寢室的培訓生或教官,壓低音量,「七區事變的調查報告被妖異館列為機密,按道理說資料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遑論到我們的手上……」

而影慕晨只是按教官指的位置翻了講桌下,竟獲得不該存在於此的資料。

「雲教官不可能犯這種錯誤才是……」

夏熒星顫抖著手翻閱資料,似乎正在確定影慕晨是否搞錯事件的名稱。

名為雲韶的教官正是代理這回實務演練課程,對影慕晨「另眼相待」的那位。

「他們家長期為妖異館服務,是邊界守衛體系重要的一族,我父母偶爾會去跟雲教官打個招呼。」應對來自影慕晨不信該評價的眼神,夏熒星回答:「我跟他見過幾次面,可以保證,他為人並不壞。」

至於雲韶為何對影慕晨懷有著嘲諷而冷冽的態度,夏熒星隱約能猜到箇中原由,但此時沒必要提起,畢竟純粹揣測就該停留在揣測階段。

「那該……怎麼辦……我是不是要把這個還給雲教官……」

雖然影慕晨百般不願意再與雲韶教官打交道,眼下發生足以將培訓場掀個天翻地覆的情事,個人意願的急迫性還是遠低於群體被妖異館連坐懲罰的危險。

夏熒星再度翻頁,搖搖頭,他的神情從未如此迷茫。

「我不知道,影慕晨……我不知道……」夏熒星說話的音量小得近乎只有氣聲,此時他無法如同平常那樣果斷下決定,「對不起……如果這份資料是真實的話,我還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影慕晨登時想起,夏熒星接受墨亦然推薦,來到這裡的原因。

「可是林翔與這件事……」

「不是,我不是指林翔的事……忘了我剛剛說的吧。」

夏熒星立即否定了影慕晨假想的理由,神色躊躇,而後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待影慕晨反應過來時,話題被再度移轉,回到這份資料本身。

「我不願將所有事情都往最糟的方向想。」也許是出於和平鴿刻進血緣的天性令他抗拒此類思慮,夏熒星的聲音帶了些苦澀,「倘若這其實是雲教官的主意,我認為他只是想讓你看見一些……你的家人原先不想讓你知道的事。」

「秋哥嗎……」

除了秋楠,影慕晨腦中還短暫浮現另一個人影。

憶起來自同族決絕而瘋狂的香氣,思考從概念上即喪失步入正軌的權利。

「我……我不敢,很久以前我問過秋哥一次,那時候他的表情很恐怖,還以為會被他打……我不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

隨著腦海裡對方的身影逐漸清晰,被重創內臟的恐懼復發,影慕晨一度失去呼吸的餘裕,嘴巴突然變得無法掌控,支支吾吾地,絮絮道出他不想說顯露於外,卻最為真實的畏懼……

畏懼?影慕晨呼吸短暫停滯一會。他在害怕秋楠?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影慕晨搖搖頭,寧可將這種異樣感稱之為恐慌釀成的錯覺。

「秋哥他……不是這樣的……」

「噓!」

夏熒星的目光飄向門口,豎起食指,打斷了影慕晨的自我拉扯。

「有人來了。」

幻覺般的曇花香氣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夏熒星當機立斷,將七區事變的資料藏進枕頭下方。

「我可以借你的那份資料練習嗎?」影慕晨氣音問道,然而夏熒星的專注力完全被門口斷斷續續的談話聲吸走,無暇回應前者考核可能開天窗的問題。

雖然的確不急於現在借資料閱讀。影慕晨跟在夏熒星後面,躡手躡腳地湊近門縫……

門外站著的是雲韶跟鬼一口教官。

「我只想知道為什麼。」鬼一口總是淡漠的語氣中,這回帶有一絲不可置信,「念在你我這幾百年的交情,我的確不會現在就舉發你亂來的行徑,只要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她發現了?影慕晨張口無聲地問。

夏熒星讀出了唇型,不抱希望地點點頭。

「……哈,交情,是嗎?」

透過門縫,影慕晨瞧見雲韶掩面,尾巴暴躁地甩來甩去,彷彿要打到鬼一口臉上。

「南宮朝炫遇害那天,我和他們的聯繫就斷了,妳也知道,前任邊界守衛長跟澄黑組的……」

「你不再信任妖異館了,是嗎?」聞言,鬼一口貌美女性的部分眼睛眨也不眨,雙手環胸,說:「理應在七區事變那時就無法開口的死者,在三十年後突然現身,狙殺前一區區長,變為妖異館通緝對象……」

「我只是確信,三十年前的『所有事』,妖異館跟秋楠絕對撒了謊。」

雲韶冷冷地說。

「在妖異館轄下,我仍是一名邊界守衛。」

他的口吻卻又認真得無法忽視。

「但組織從內部開始潰爛的話,為了我們所守護的事物,改朝換代或許有其必要,不是嗎?」

腳步依舊沒有停下。話題至此,影慕晨跟夏熒星可目視之物只剩教官們的背影。

鬼一口輕輕嘆息,說:「秋楠是一個什麼樣的管理者,你我都很清楚。」

雲韶的身子頓了頓,不發一語。

「縱然他參加的那場培訓,是我主持培訓以來死傷最為慘重的一次……」

兩名教官漸行漸遠,過了一個轉角後,兩名年輕的培訓生才鬆了一口氣,回到藏有機密資料的床鋪。他們花了一些時間消化教官們的對話,良久,夏熒星才緩緩開口。

「你對七區事變本身知道多少?我是指,不用去問秋楠先生就能得知的部分。」

影慕晨偏頭回憶,很遺憾除了人間教材論述的版本之外,就沒有其他說詞了。此時的他心虛得像前一晚沒有溫習功課的考生,搖頭,只委婉回答看過人類學校那邊的說法。

夏熒星嘆了口氣,向影慕晨解釋道:「確實有這麼一個說法,是這邊無故先對主和派捉妖師家系發動攻擊,人類才會試圖炸燬第七區報復……結果也確實成功了。」

然而,夏熒星話鋒一轉,自枕頭底抽出潘朵拉之盒。

「在兩件事的中間,第七區,甚至其他區域,還有其他事故發生……我猜,雲教官想知道的,應該跟我想弄明白的,是同一件事。」

生怕機密資料弄出一點毀損,夏熒星小心翼翼地翻閱。

「前任邊界守衛長是雲教官的姊姊,她在七區事變之後自我放逐第一區,假如這三十年來他們都是藉前區長聯繫的話,在前任區長被殺害的情況下失聯……恐怕凶多吉少吧,儘管我不願往這方向想。」

在人與妖或多或少影響彼此習性的現代社會,第一區不受妖異館管轄,亦無任何正法。

妖異館會將無藥可救的罪犯,或亟欲肅清的對象,送到第二區與第一區之間聳立的高牆邊,將他們扔進除了殺伐彼此外再無其他生路的化外之地。

是強者回歸本性的新生居地,還是被天擇淘汰的弱者提前敲響喪鐘?第一區既是某些古老妖異的極樂淨土,亦是經和平年代洗滌後,絕大部分妖物的巨型墳場。

「為什麼前邊界守衛長會……」

影慕晨無法理解那幾乎等同自殺的決定。

他並沒有見過真正出身於第一區的妖怪,光憑差點拆卸他手指的貓科精怪就夠令他畏懼了,甚至與余懷海同齡、現任第二區區長白喻飛,也因其不刻意隱瞞的本性而讓影慕晨一度水土不服。

那些崇尚殺戮的存在,可能是超過十個白喻飛的加總?影慕晨不禁毛骨悚然,卻同時為自己一時生出的思想感到荒謬可笑。

「沒有人知道原因,她離開得很突然,看起來也沒有告知雲教官。」夏熒星翻開其中一頁,修長的指尖向著斗大的新聞標題,「雲教官想必一直在尋找那個原因吧……我能推測的是,她可能知道一些,調查報告沒寫出來……或不願寫出來的東西。」

《邊界守衛長自降一區》

《白家宣布併入澄黑組,第三區再陷犯罪之都可能》

「你再看看這個。」夏熒星不等影慕晨閱讀內文,便往前翻,內容是同一份報導的頭版。

《妖異館公告:七區事變初步調查結果》

影慕晨暫停他的胡思亂想,待夏熒星將資料180度轉向他,冷靜下來,一字一句細讀。

妖異館初步研判,七區事變是內部有妖怪接應,才使捉妖師能迅速攻入第七區,並引爆事先安裝的炸彈或符……妖異館已掌握內鬼身分,依保護青少年個資,不便公開……尚未確定與先日連續殺人事件是否有直接關係,事變詳情還需更深入調查方能告知大眾……

讀到句末,影慕晨驚愕地抬起頭,說:「那時候有內鬼?可是我在人類的學校,他們說到這件事時,都沒提到這個。」

「人類那邊可能認為沒必要寫出來吧?畢竟那是我們這邊的問題,對人類而言只要知道那是他們正當的反擊就足夠了。」夏熒星中肯地回答:「他們大概也不會把連續殺人事件連結起來。」

聞言,影慕晨再度定眼最後幾行,上面確實有寥寥幾句提及「連續殺人事件」。

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更令影慕晨在意的部分。

「保護青少年個資……那個內鬼,跟我們差不多年紀?」

說來更為荒誕可稽,影慕晨的腦海瞬間閃過不久前才出現的身影,他趕緊甩甩頭,試圖將那張臉逐出自己的領域……在理智無意識地慘遭消融前。

聽見影慕晨那早已白紙黑字寫在報導上的詢問,夏熒星卻遲遲沒有回應。

影慕晨再遲鈍也能察覺,那是夏熒星先前想打太極掉的話題,與林翔無關卻同時是和平鴿願意踏入此處的原因。

夏熒星在猶豫。

無論是考慮該對影慕晨敞開心房到什麼程度,還是考量說出這些私人問題可能對彼此造成多少影響……原因一點都不重要,影慕晨即使真的出於好奇,或身為墨亦然養子的什麼責任感作祟。

「沒關係,夏熒星,如果你不想說的話……」

「我原本有一個姊姊,準確來說,如果她還在世,我就不會誕生。」

最終,年輕而強大的和平鴿,選擇向他的真心好友坦白。

影慕晨聽懂了友人話中之話,垂下眼簾,乾巴巴地回應:「我、我很抱歉……」

「我沒事,這不是不能說的事。」夏熒星搖搖頭,拍拍影慕晨的肩,反過來安慰沮喪的同齡好友。

不如說夏熒星某種程度上鬆了一口氣,這些事他憋在心裡太久、太久。

「她是連續殺人事件的最後一名受害者,在這之後爆發七區事變了,他們都說這是七區事變的導火線。」

夏熒星輕描淡寫地說,彷彿一切都如此事不干己。嚴格說來,這名親姊姊確實與自己無關,除了他們是同一對父母生育外。

「是的,我的父母總是說,姊姊是被同班同學殺害的……而那個同學就是連續殺人事件的真兇、七區事變的內鬼,本應列在七區事變的遇害名單中。」

說著,為填補家族空缺位而生的和平鴿,翻開資料的最後一頁。

「一區是勝者為王的自治區,殺害區長更是無上光榮,不會被視為罪行,妖異館不惜介入一區內部事務、羅織罪名,也要對那名兇手發布通緝……」

影慕晨知道那個人是誰。

因為幾乎是立即反應過來夏熒星所指為何,有時候大腦運轉速度過快對影慕晨而言並非好事,他由衷這麼認為。

【七區事變傷亡名單】

上官詠風(死亡)註:疑似事變引發者

【以上名單確認無誤,簽章:秋楠】

 

 

影慕晨夜不能寐。

他輾轉反側許久,很遺憾大腦仍是不肯休息,儘管固定的格鬥訓練令他全身肌肉叫囂著應當躺平。

在雲韶意味不明的推波助瀾,以及夏熒星毫無保留的坦白下,影慕晨短短一天內吸收太多過去未曾接觸的事物,大腦顯然陷入當機狀態。

「……睡不著。」

影慕晨翻身下床,打算隨意晃一會,讓身子更疲倦再嘗試進入夢鄉。

畢竟數鴿子並不是一個助眠的好方法。

以防萬一,他再度掀起枕頭,確認藏於底下的機密資料還在。後來他們分配好,考核的時候,影慕晨寫「夜寐案」,夏熒星則寫「七區事變」……諒雲韶對影慕晨再有意見也無法抱怨什麼。

推開門,影慕晨放輕腳步。畢竟是熄燈時間,在走廊閒逛並非明智的選擇,運氣不好就會撞到巡邏的教官,倘若與雲韶相遇,那可不是被冷嘲熱諷就能解決的事。

昏暗燈光將他的影子打得很長,搖曳著。

僅僅一瞥那影子,沒來由地,一陣恐懼襲上影慕晨。

沁涼自腳底滲入影慕晨四肢百骸,攫獲他的指尖,頭皮發麻。影慕晨固然對鬼魂懷有常人的驚懼,倒不至於全身像是浸泡於深海,被擠壓得喘不過氣。

……似乎是從想起「那傢伙」的身影時開始產生的。

無法精確描述的壓迫感,隨著「輪廓」逐漸清晰而增強。

影慕晨倒抽一口氣。這時他憶起秋楠曾經為他朗誦床邊故事的聲音,溫柔而充滿希望的敘述,一點一滴驅散被漆黑火焰包裹全身的「輪廓」,適時將影慕晨的精神自即將崩跌的懸崖邊拉回。

縱使秋楠的形象,也在一日的沖刷後變得模糊不清。

一席與夏熒星對話中,他們恰恰擦邊而過,沒有談到那一個話題。

「說起來,當初秋哥在這裡……」

鬼一口教官隱約提到的,秋楠成為區長前,在培訓場……

驀地,影慕晨像是踢到了什麼,停下腳步,非自願地。

天花板上,陳舊的燈泡一閃、一閃。

影慕晨踩進一攤黏稠的液體,沾得腳底板濕漉漉的,方才沁涼的滲入感知或許出自於此?但實際卻並非如此,反而像是生物存有的溫度。

抑或是,生前的體溫。

他被困在血海中央,映入眼簾的是被撕扯開來的四肢,以及塗裝牆壁、地面各處的內臟殘骸……從在血海漂浮,眼窩凹陷無物,裂至臉頰邊緣的頭部來看,年輕的混血魅魔甚至無從拼湊那東西原先的樣貌。

雙眼避開面前突發驚嚇的可能性為零,影慕晨此時能反應真實情況的五官,只剩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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