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奇譚》Chapter.28 碰撞

Chapter.28  碰撞

 

 

「向小姐是美人魚派,還是獨角獸派呢?」

余懷梓無心一句換來的是,啪嘰玻璃碎裂的聲響,一口未飲的開水泌泌流淌桌面,碎片劃破女性虎口,細縫處冒出一顆血泡。

「……啊,抱歉,忘了你不喜歡甜食,跟老三一樣。」抓起草莓口味的粉色馬卡龍放入口中,三十而立卻是娃娃臉的余懷梓舔舐指尖,充分品嘗心儀店家手工點心的甜香:「第一次參加女子會的向京絃姐姐。」

被點名的女子總是一副遭欠百萬的臭臉,一記眼刀直接勸退欲收拾桌面的服務生,見狀余懷梓擺擺手,示意服務生不用在意她們。

「這樣好嗎?」

一旁傳來年長女性音調全無起伏的聲線。余懷梓聳聳肩,反正連玉昕的注意力也不在女子會上,只是凝視電視裡受訪的花滑選手。

畢竟,她曾經想……

「程嘉昊。」連玉昕淡漠的絮叨打斷余懷梓的思緒,在後者「啊」的一聲,雙眼瞪得有兩倍大時,嘴角似乎若有似無地勾起:「不久前他的房子不是被景家小少爺撞上了嗎?」

「您是說後來登記在景紹楷名下的法拉利被拖吊走的那次?」余懷梓有些印象,畢竟是大哥的前男友家被同齡人撞出一個洞。

「聽妳的說法彷彿已經撞了很多次似的。」向京絃難得加入話題,舔著出血的虎口吐槽。

可惜連玉昕絲毫沒有與兩名女子說相聲的意思,自顧自地往下說:「那是他難得的休假期間,隔天必須早起,來到我家提結婚的事……」

話還沒說完,而連玉昕本人實在過於鎮靜,以致第一時間「結婚」兩字脫口而出時,唯二的聽眾還沒反應過來,空氣安靜了整整十秒。

「……啊?」然後相差十三歲的兩名女性同時驚呼出聲。

「結婚。」連玉昕不厭其煩複述,目光仍停留在電視機上的慢動作回放,優雅地啜飲一口紅茶,看不出她現在所想:「和程嘉昊。」

好可怕的情報!余懷梓心想,說不定被甩的大哥也知道這件事了。

現在老么余懷海私自外出到妖怪第六區照顧影慕晨,余懷梓得獨自面對家中按捺不住的兩老,與失戀中正處於自暴自棄狀態的大哥。她唯一慶幸的是,余懷威代理弟職的期間會親自出席捉妖師的會議,讓她免於在十分不自在的場合露臉。

無論程嘉昊有沒有掌握余懷梓暗助妖怪的事,她出席捉妖師會議總是危險的。一念至此,她不知道該是感謝程嘉昊提出分手,還是要怨程嘉昊讓余懷威走向自滅。

「我的事不重要。」連玉昕淡道:「當晚那輛法拉利開出去,是方樂年小少爺的主意,程嘉昊說只是年輕人血氣方剛的衝動行為罷了,與計畫無關。」

向京絃倒沒多少興趣,墨黑指甲撓括臉頰上猙獰的疤痕:「學藝術的傢伙心裡想什麼我可不明白……但兒子出了紕漏,方樂生什麼也沒說?」

「他大概更在意剛買的掃地機器人。」聽起來像玩笑話,但從連玉昕口中平靜說出來,卻又破壞了原句的荒謬感:「加上方樂年也是成年人了,我不認為方樂生有多想管。」

「等,你說掃地機器人?怎麼突然想買了?方樂生有兩隻使魔可以打掃家裡吧?」向京絃想起上回開會時見到的那兩隻「失敗作」。

選手訪談結束了,對電視節目失去興趣的連玉昕輕嘆一口:「他說,家裡不需要那麼多隻使魔。」

 

 

余懷海甚至不記得第一隻殺死的妖怪究竟是什麼品種。

幾歲時殺的?一劍刺穿心臟,還是乾脆地砍下頭顱?他全部不記得。

或許白喻飛說得沒錯。歷經長子體弱、次子又為無法繼承家業之女性,好不容易盼到「吻合家族要求」的末子,第二十九代當家將余懷海訓練成一心一意抹殺妖怪的機械,不帶感情、毫無赦免之意,度過被不停灌輸必須剷除妖怪的童年,早不把生物的死亡當作一回事。

「……你也是一樣的吧,二區的妖怪?」

白喻飛全然像是教科書編撰的,捉妖師理應銘記在心的妖怪形象,不如說余懷海認識的「妖」就應該是這樣,而非令他產生愛護的影慕晨……余懷海餘光瞄到一同跑出堂內,他妄圖守護的身影。

僅是人生占比不重的日子,他邂逅了影慕晨。

出於一時的好奇,而展開一人一妖的相處。在水族館體驗了生命本無不同,在感受影慕晨心跳的同時感受曾經手刃妖物後的愧疚,或許有那麼一刻鐘,余懷海想過,他有機會擁抱生命的美好。

若非因為影慕晨的弱小,他是不是連這份憐愛的火苗都不曾燃起?

──你曾想過把我的心臟刺穿……或是擰斷我的脖子嗎?

──若他今日不是脆弱、容易受到掌控的年輕妖物,而是七區之一的主子,驕傲且強大,與你勢均力敵,你會不會在初次見面就扭斷他的脖子,而非為了好玩而留他一命?

或許會吧。

他終究是無情的死神。白喻飛一席刻意踩踏靈魂的話語,迫使他憶起本身為捉妖師、背負人類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中,必須努力坐穩食物鏈頂層的存在,影慕晨應當怕他、畏懼他、遠離他……

──請相信我不會傷害你。

余懷海憶起那夜,卸除影慕晨急欲驅趕天敵的棘刺時,許下的承諾。

然後他意識到了。

他喜歡的,就是那樣的影慕晨。

倘若名為「影慕晨」的妖物,是白喻飛假設的,驕傲、強大、與他勢均力敵,余懷海並不否認,他會輕易地結束「影慕晨」的性命。

但那個「影慕晨」,不是余懷海深愛的影慕晨。

──謝謝你願意相信我。

甫遭逢喪失的影慕晨,在再次失去對人類的信任後,最終仍願意相信他,這樣便已足夠。剩下的,只有余懷海盡力去撫平那道鴻溝。

──我們都擅長殺人。

「你說的沒錯,我擅長殺害妖怪,遠大於產生同情或愛。」

余懷海不清楚此刻是否因為一夜無眠的疲憊產生幻聽,他並沒有說話,卻清楚聽見他自己的獨白。對面滯空的第二區領頭、背後的影慕晨等妖,包括看似木然的自己,其實仍是安靜的。

他感覺時間的流逝變慢了,足以讓他憶起某些以為早已忘記的片段。

「今天阿海又殺了三隻妖怪了呢,你真的好棒。」

屍體太重了扛不回家,他一手牽著母親,聽見母親溫柔而早已道出無數次的讚賞,而她另一手則捧著他剛刺穿的,妖怪的心臟。孩提的余懷海在殺妖經驗累積的同時,社交能力漂亮地滑到負值,無法正確判斷生於一世除妖為己業的余家父母的稱讚,是否為平凡孩子應得的。

他未曾試圖詢問,姊姊的表現也很棒,為什麼他們就是不稱讚?雖然余懷梓看似並不在意,但或許有那麼幾次,余懷海能夠發問,卻最終收了回去。

「你們不配生為父母。」

回到家後聽見陌生大人冷漠的怒斥,責備的對象是他的父親。

還有,救護車的鳴笛。

不到一小時前,了結三隻妖怪性命的余懷海,同情與憐惜早已被抹消。他看見年長八歲的哥哥被抬上擔架,卻絲毫沒有感覺,只是呆呆地注視著他習慣了的「日常」……也可能不是那麼日常,後來他很長一段時間沒能與哥哥好好相處。

「除了砍下妖怪的頭外,你還會什麼,余懷海?」

畫面消失,他再度自問。

──要是影慕晨被炸死了怎麼辦!

──你這個傻孩子終於想通了!天啊姐姐我好高興!

他對生物的細微情緒變化並不敏感,而那晚姊姊的稱讚,卻是他從小到大聽到的「你真的好棒」等話語中,最能感受到溫度的一次……就像牙牙學語的出生嬰兒,第一次正確清晰念出自己的名字般。

那是余懷海數度擦身而過的,對含人類在內所有生命的情感連結。

「殺生以外的技能,我都不上手,但我還能從頭開始學習,是吧?」

他深愛無意間贈與人世間最美好禮物的影慕晨,這樣就夠了。

「二區的妖怪,你……」余懷海,在鷹隼叼咬其生存意義後,再度深情地,凝望他摯愛的影慕晨一眼,話卻是對準了提問的白喻飛:「至少比景紹楷那傢伙好相處些。」

撕開劍刃上的符咒,看著破碎紛飛的紙片,余懷海竟是在微笑。他將會用最直接的行動回應白喻飛的提問,回頭擁抱他此生第一個,也是永遠的摯愛。

「說什……」反射地展翅升空,饒是白喻飛也沒弄懂對面捉妖師的胡話:「喂,你認真的?武器拿掉符咒就想傷我?」

「這樣就夠了。」

余懷海知道,面對白喻飛這類型對手,可沒能用對付第五區抗議妖怪們的方式輕鬆結束。比白喻飛不利的是,他必須在不殺死對方的情況下,使出全力應戰。

遠比砍斷第五區妖怪們韌帶還難,遠比斬下至今遇過所有妖怪頭顱還難。

「我沒打算致你於死。」

空氣沉默了。

四六時中疲於奔命的白喻飛,花費五秒整理余懷海莫名其妙的宣言,純粹愣在當場。平時這短暫發怔的空白時段便會遭人鑽空子,唯獨余懷海沒有立刻動手,對白喻飛而言這可多稀奇。

剎那間他感到被小瞧。

被他認為僅有成為宵夜份的,人類,小看。

「……你。」

白喻飛簡直要將第六區拆了,砸死那個王八蛋人類。

「這真是,我聽過,最難笑的笑話。」

制止他一時衝動釀禍的,是余懷海後方、他正對面眾妖中,那看似毫不在意世間一切的微笑……白喻飛還真不能拆了第六區的東西砸人,若被沈蔚卿列為拒絕往來戶,機率不大,但可真是太慘了。

「你頭抬太高了,捉妖師。」

白喻飛消失。

下一秒,剛剛還很帥氣的余懷海騰空飛出去了。

 

 

白喻飛簡直愛慘了他的水管……至少好感度比余懷海高非常多。

「你的一席無聊獨白,真是令人火大。」

只是藉口罷了。

余懷海確實落入他的話術,白喻飛甚至肯定,直到撕去符咒前,前者仍是迷惘的。到底在回頭注視影慕晨的那短暫時間,那個捉妖師領受了什麼,竟能掙脫白喻飛撕裂獵物的利爪?

「這些話。」

余懷海於空中揮起劍,幾無動搖,冷光劈向妖怪張揚的翅膀。

「──我要全部丟還給你,二區的。」

鷹翅無懼地接下劍鋒,白喻飛「哈」出聲,暗沉的金光閃爍,水管掃往余懷海的太陽穴。余懷海的反手轉了劍尖,架開水管,同時踢開白喻飛,回到地面。

白喻飛沒打算停下,尚在空中疾走,高舉水管由上砸下。

先進入余懷海視野中的是鏽跡遍布的水管。

劍舉上橫擋,余懷海向前跨出,將衝擊頂回上空。

鏘地金屬碰撞,跟了余懷海多年的死神鐮刀折半;但水管卻也落在地面。

不在……白喻飛手中?

愣住的瞬間,余懷海猛烈受到撞擊。不是揮舞,白喻飛竟是擲標槍般扔下水管,狹小余懷海的視野,消失在橫豎金屬斷裂的畫面,刻意脫手雙方的武器,拚的是純粹體術差異,矮下身子擒住余懷海,連帶整個人氣流似地向上攀升!

白喻飛的惡劣根源像是教科書妖怪,雖年輕卻又比其他妖怪更習慣格鬥。

「夜景真棒。」

白喻飛大概是覺得余懷海很重,也沒飛多高,此話自是言不由衷。

「摔爛你的腦袋吧,蹺班混蛋。」

手鬆開。

……但余懷海可沒打算二十七歲就欣賞人生跑馬燈。

「別想摔我……二區的!」

不自主壓低聲音,余懷海長年受訓生成的手臂反絞上白喻飛的脖子,另一手拉扯對方相連背後的翅膀,毫不客氣邀請後者加入快樂的地心引力行列──

「我還沒,跟影慕晨,告白!」

語畢,一人一妖從三層樓的高度摔回地面。

重物墜地碰的一聲巨響,嚇得影慕晨幾乎同時摀住雙眼,尖叫梗在喉中,大口氣都不敢喘,只能在隨後的死寂隱隱透過指縫偷看面前紛飛的粉塵……余懷海還活著嗎?為什麼這麼安靜?

一念至此,影慕晨也發現了。他已經如此在乎,余懷海的生死。

──請相信我不會傷害你。

他想相信余懷海,他想相信對他說愛的余懷海。或許白喻飛從頭到尾都是對的,但那終究是不會回到過去的假設,現在的余懷海,就是即將在塵埃中英雄式站起、回頭擁抱影慕晨的余懷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能。

「他們不會有事。」似乎讀到最年幼妖物的擔憂,墨亦然悠悠說道:「秋楠,時間差不多了……秋楠?」

而墨亦然的字尾卻是以疑問作收,影慕晨沒有聽見任何應答。

「秋哥?」

沒來由地,影慕晨全身僵直。有那麼幾次,本以為拋在腦後,他想起秋楠閃爍不明紅光的雙眼……他不敢向後看秋楠的臉,寧可讓視線一直死盯被埋在灰塵中的余懷海與白喻飛。

頭一次,他的不安,非來自曾屠戮妖怪的余懷海。

隨著不安的擴大,墨亦然早先掛在他身上的護身符也開始運作,發出清冷的光芒……影慕晨感覺到秋楠從他身邊快速拂過,映入狹隘的指縫中,在炸裂過的地面般消失蹤影。

烈酒的味道飄來,刺激出一兩滴生理眼淚。

碎裂處,白喻飛掙開余懷海壓在脖子上的手臂,巍巍顫顫地重新站起。

沒想到會摔下來,他已經脫離被丟下樓學飛的年紀好久了。

「又要重新長翅膀了……」望向翅翼斷裂而泌泌滲血的傷口,白喻飛懶得處理,現在的他大概更想睡覺。都熬夜加班打架了,就地躺著夢回與沈蔚卿牽手的天堂(有夢最美,實際上他們當然沒牽過),這要求一點都不過分。

如果余懷海沒有跟著爬起來就好了。

「沒見過命比你還硬的人類。」白喻飛毫不懷疑自己的額頭正跳動青筋。

「我也沒見過像你這樣命硬的妖怪。」余懷海的狀況也沒有多好,手腳有些麻痺,但姑且還能再與一樣糟糕的白喻飛互毆個幾拳。

他們沒有再更多的交流,也不清楚是誰先動的手,只朦朧意識到拳頭砸在對方的臉上,沒有停歇,又接著一拳……余懷海的臉頰被鷹爪劃破,幾滴血碎開;白喻飛的眼窩被擊中,黑了一片。

當他們不約而同想像,到底是先揍暈彼此,還是累到直接睡著時……最終意料之外,沒被命題的選項從天而降,強硬打斷他們拳頭的問答。

秋楠宛若不祥的惡魔撒旦,自炫目的暗紅夜空旋轉墜下。

「……什?」

捉妖師與第二區老大尚未明白這詭異的發展,喘息片刻困倦立即充斥,來不及反應過來,純粹的暴力快速地擊打他們的頭頂、後頸、腳踝……倦怠令他們無法招架秋楠突如其來的拆卸,只有側倒在地。

「墨亦然請你們停下。」

秋楠的聲音遙遠地像是沙漠。

翅膀大抵被拆光光的白喻飛大翻白眼,累到豎中指都懶:「噴個火就知道要停了,幹嘛非得讓大叔你來參一腳?」

余懷海躺地仰望秋楠那張看不清表情的臉,心想原本的星空應該是很美麗的吧?如果是和影慕晨躺在一起欣賞,那可有多浪漫。可惜一站一躺的鳥類妖怪沒有讀心術,有也不可能實現余懷海的浪漫心願。

煙霧散去,比星光更閃亮的,是掛在影慕晨脖頸間的護身符。

余懷海泛起苦澀地微笑……沒想到,這時候他反而食言,無法展開雙臂擁抱影慕晨。

「墨亦然、墨……」被護身符的光芒照到眼中,秋楠的頭歪向一旁,不知為何他突然喪失語彙,開始反覆跳針:「墨亦然說、說……請你們、你們、你們……墨亦然說……」

「欸喂?不是?秋楠大叔?」睡意被秋楠的異常趕到九霄雲外,隱約意識不對勁的白喻飛試圖撐起身子:「酒味也太重了吧你?你宿醉未醒?」

聞言,余懷海也將僅存不多的注意力轉向秋楠身上。

秋楠的視線彼端是那護身符的光芒。

他總想著,為什麼會這麼眼熟?

「……楠、秋楠!」那是墨亦然在叫喚自己。秋楠知道,他框住自己本性的理智知道,然而酒精的沐浴與護身符使他喪失,他這時聽見的是不屬於這個時空的其他聲音。

有墨亦然的、有沈蔚卿的、有……

──蓋章吧秋楠,或者你想簽名也行,你該面對現實了。

──抱歉,我們只能帶回護身符。

──秋哥……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走呢……

「秋楠!」

火光在墨亦然話語一落飛到秋楠眼前,切斷他與護身符光芒的連結,也喚回秋楠搖搖欲墜的人格……再遲個幾秒,墨亦然隱約發覺,這不是賠沈蔚卿多少錢就能解決的事。

把秋楠推開,墨亦然強行佔據余懷海跟白喻飛的視線。

「好了。」

對於未爆彈秋楠,墨亦然顯然沒有表現出來的游刃有餘,但現階段最重要的是確保,白喻飛跟余懷海在今後能夠合作……至少在捉妖師計畫的威脅解除前,他們必須合作。

「架也打完了,得趁你們睡死前說明一些事,整理一下就來吃飯……」

話還沒說完,沈蔚卿卻來到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大概也非好消息。

「……白喻飛,很遺憾,我知道現在你很累,但我需要你調度一些二區的人手。」聽罷,煩躁如墨亦然深呼吸、吐氣,影慕晨剎時產生第六區將陷入火海的想像,諒沈蔚卿也不可能真要錢賠了:「你不用親自來沒關係,這邊交給沈蔚卿,我去去就回。」

「出了什麼事?」回魂的秋楠問,似乎對方才險些失控的情況一無所知,雖然詭異但墨亦然沒閒暇理會。

「三區炸了。」墨亦然的脾氣大抵也炸了:「還不是秋楠的酒吧炸掉的那種。」

若非千年妖生的修養,墨亦然就差幹譙個髒話。與余懷海同齡、在妖界也僅是嬰兒的白喻飛,可是靠家族教育及追求沈蔚卿的過程學會讀空氣,即使是妖界再笨拙的腦袋,也知道此時說句「好累讓我睡覺」簡直是找死。

「我馬上聯絡小弟們,全面協助妖異館救災。」白喻飛回答。

「白老闆。」沈蔚卿訂正道:「我想,沒有生還者了,請運屍的來幫忙。」

白喻飛臉色一變。沈蔚卿不會在墨亦然面前開這種玩笑,只見墨亦然拳頭握得死緊,鬆開時又顯得無力,聽來如此不真實的「第三區毀滅無生還者」消息,也只有整盤端到年輕人們面前。

不到一小時前白喻飛差點拆了廚房之事恍若隔世,第三區離影慕晨的生活很遠,或許沒有林翔死亡的畫面震撼;但大量生命、曾經好好呼吸的妖怪們頃刻間終結一生,臨死前是否承受莫大痛苦,還是龐貝城般毫秒的結束呢?

「為什麼……」影慕晨甚至不曉得自己提問的對象。

撐起身體回到影慕晨身邊,余懷海試著想擠出幾句安慰,奈何捉妖師的身分,無論如何開口,都在提醒立場不同的他說的話,到底多麼滑稽可笑。墨亦然沒有阻止余懷海,輕拍影慕晨的肩,對在場其他區域負責的妖吩咐幾句後,動身離開。

白喻飛別無選擇,聯繫小弟們招集人手前往第三區救災……運屍體。

「老闆。」

早先確認完余、白不會扭斷彼此脖子後,回去準備晚餐的常曦,步出極樂堂,雙手遞上螢幕閃爍著來電的,沈蔚卿的手機……毫不意外是私人號碼。

「喂?」沈蔚卿接起電話。

「好久不見。」

那可不是令人開心的語音重逢。

「……你這個壞孩子,我和秋楠可不記得有把你教成自殺炸彈客。」

電話另一頭傳來上官詠風的輕笑。

「真意外,沈先生直到現在仍沒換手機號碼。」

「怎麼?你想家了?」總之先遠離秋楠,沈蔚卿腦中勾勒第三區劫後沒有餘生,而始作俑者正坐在鞦韆上盪著、踢著細瘦小腿的模樣:「還是寂寞,想找我撒嬌呢?」

「沈先生真會說笑,回去了怕不是被您擁抱,而是扭斷脖子吧?」上官詠風聽起來像是在淺笑,口吻卻森冷至極:「畢竟炸掉三區的犯人是我,對於背叛者的角色,我可是盡心盡力如你們所願地扮演喔。」

「你也把自己的退路炸了。」沈蔚卿平靜地回應,看不出蟄伏墨亦然身邊多年的他此刻內心的波動:「我的心態姑且不論,墨亦然不會放過你。」

對面傳來上官詠風純真不再而殘忍的輕哼。

「啊啊……我好怕喔,沈先生。」

雙方曾經有過親子般的親密相處,卻在無數生命慘遭黑炎吞噬後的短暫對話,徹底認知三十年前的謊言欺瞞,最終改變了現實劇本多少。

「……反正墨先生不是第一天想殺我了,不是嗎?」

 

 

本來其實沒有要炸第三區的。掛斷電話後,上官詠風所在處下起了雨,天意要他立刻返家也沒辦法。

踏上細雨點點的柏油路,上官詠風想起這次行動的始末。

自方樂年尋仇失敗(疑似還遭到妖怪性騷擾),共乘的法拉利將程嘉昊的家撞出一個大洞後,不知為何,異常狼狽的余懷威突然向方樂生提議試炸妖區。

方樂生一開始也一頭霧水,不認為此時有試炸的必要,但余懷威很堅持,說必須要有實際的數據才能確定,輪到上官詠風爆炸時能不能按計畫把妖區全炸光。或許其中有什麼私情,但確實很正論,方樂生答應了,決定犧牲其中一個使魔。

「隨你決定炸誰。」方樂生先是給了上官詠風挑選的權利,然後丟了一本掃地機器人DM在桌上。

方樂生去挑掃地機器人的畫面太認真了,上官詠風不忍直視。

於是在余懷威看似理智卻怨念滿滿的安排下,上官詠風很隨意地挑了一個使魔出發……對他來說選誰都一樣,其實。

「我要死了嗎……」使魔被帶到第三區市中心,被告知即將炸開身體時,臨死的畏懼擄獲了他,忍不住再向曾在同一屋簷下共處的上官詠風確定他的命運。

「對。」上官詠風冷言道,他實在懶得跟將死之妖廢話。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對方大力搖頭,全身打著哆嗦,似是努力說服自己一切只是玩笑。

「你憑什麼挑我!我幫那人類打掃、雜務三十年!在我做粗工,忙進忙出時,你都做了什麼?你只是躺在房間裡等著別人『餵食』,不是嗎!」

上官詠風挑眉。

說好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瀕死的狗吠連內容都無趣至極。

「……你該閉嘴了。」

橫豎都是死,反正方樂生沒說爆炸前不能怎麼樣,所以上官詠風想衰竭對方多少器官都行……留一條命就合格。

紋路竄上臉頰,他敢發誓,對方再吐出一句,就會當場發難。打掃?雜務?上官詠風絕對願意用對方口中所謂的「爽爽過日子」來換粗工。

「踩到你的痛處了?」見上官詠風變了臉色,使魔歪斜嘴角嘲弄道:「三十年前你就是這樣,要是你一開始就認命,乖乖讓他……咳啊!」

話語未竟,幾道紋路射出,將使魔撞上建築。

他試圖掙扎起身,隨後四面八方襲來的紋路毫無削減衝擊力道,全數灌進體內,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便喪失意識。

「你竟敢……提起……」

一時慍怒使他驅動了紋路,上官詠風掩口,嘩地咳出一團黑血。

憶起那些,他仍無法控制自己的怒火、不甘,與恨意。

但已經過去,人死無法復生,妖怪亦是。而這傢伙爆炸後,黑炎紋路將第三區覆蓋、侵蝕,區內妖怪們會全數臟器衰竭而死吧?上官詠風一點都不在意,心想所有妖怪的末路也是如此,在自己被紋路撕開身軀時一道下地獄。

第三區的他們只是提前拿到車票而已,運氣不好。

「真是死不足惜。」

結束與沈蔚卿的電話敘舊,被雨浸濕身體竟能從中感受些許滿足,上官詠風旋轉著,如果這破爛身子也能Singing in the rain就更詩意了。

「如果同學你真的想問,為什麼非得是你先炸裂,才能瞑目的話……」

踏步停止,嘴角勾起使芸芸眾生沉淪的危險弧度。

「你睡過我,這理由足夠送你下地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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