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奇譚》Chapter.8 極樂淨土
Chapter.8 極樂淨土
隨著燈火點明,上官詠風額髮下的陰影也越發濃重。
他微欠下身,保持著避免視線接觸的狀態,雖是如此卑微的情況,上官詠風的目光裏仍然是一片陰鬱,比起緊張,更多的是早已知道自己將會受到懲處的坦然。
「我回來遲了,方先生……」
深夜的寒意滲進上官詠風掩藏在斗篷下的肌膚,但面前那人所帶來的壓迫感足夠他忘卻身體的感知。伴隨周遭空氣被靈力擠壓扭曲帶來的窒息感,令人牙酸的吱嘎聲自無人的暗處響起。
強悍而慵懶的魅魔在主人面前就像一片剝落的極夜,驀然變得無比脆弱而單薄。
而對方並未對上官詠風坦承服軟的態度表示什麼意見,只是輕哼了一聲。
「我記得曾反覆告誡過你,不可隨意將能力暴露在妖怪面前。」他的聲音裏聽不出憤怒,伴隨著一聲彷彿真心地為了什麼感到扼腕的嘆息,垂首的上官詠風能夠清楚地看見一片陰影正緩慢地向自己延伸過來。
無論是否早已做好準備,後頸處湧上的寒意和叫囂的本能都催促著他立時逃開。
「妖怪總是這樣不是嗎?」陰影的主人──方樂生正向著他的頭顱,緩緩伸出那雙曾擊斃無數妖物,屠戮生命的手。
那是兇器,殺戮妖怪最簡便的工具。
「學不會教訓。」
對方如此突然地縮短距離使上官詠風禁不住全身戰慄,咽喉發緊,像是吞了一把黃沙般乾燥得發不出聲。
但他仍舊沒有閃躲和反抗,甚至不願意裝模作樣地擠出一個哀求的眼神,無關尊嚴,作為魅魔降生時,他就失去能為此抗爭的權利。
身在方家宅邸的上官詠風無論是基於他體內刻有服從主人命令的血契,或是已經在徹底理解方樂生的為人後,放棄了逃離的念頭都無妨。
上官詠風只是抓緊斗篷,等待將要來臨的劇烈疼痛,或是紋身侵蝕的痛苦將自己灼燒殆盡。當那雙手堪堪停在自己的雙眼前方時,他認命似地輕闔起雙眼。
他曾經,被這雙手碰觸過。
那隻與多數老人不同,並沒有爬著太多皺紋,反是青筋浮凸的手距離極近之下,上官詠風甚至能嗅到象徵平凡人類的事物,比如乾燥織物、洗衣粉、和古老大宅特有的木頭氣味。
還有其中蓋不住的新鮮血液、臟腑味道。
這些氣味不適合一個看上去如此溫和的老人,但上官詠風已經習慣了,三十年足夠一個人,或是妖習慣很多事,無論是好是壞。
「看來和老朋友的會面不太愉快,對嗎?」然而預料之內的痛苦沒有到來。
當上官詠風再次抖動著睜開羽睫時,卻見方樂生只是輕輕撥了一下他額前被烤得發脆、蜷曲的頭髮。他的語氣沒有什麼變化,但一向挖苦而輕柔的字句裏,魅魔還是能夠尋到幸災樂禍的成分。
「……請方先生責罰。」
如同預期,上官詠風沒有回答。
「看來你並不打算辯駁。」對此方樂生沒有嘲笑,或是繼續這場深夜的訊問。他只是從懷裏掏出一塊方巾,擦拭自己方才短暫碰觸對方的指尖:「你也明白自己該受的責罰是什麼。」
他揚起下顎,那些本已圍在周遭的使魔靠近了。
上官詠風沒有多說什麼,亦知自己無論說什麼,對方都不打算接受自己的說法。
他沒有選擇的權利,當那人打算做什麼時,無論什麼提問,或是供他意見發表的機會,從來都不是商量的一環。這是命令,一個對人類或妖怪來說都相對優良的傳統。
被作為使魔的妖物架住後,上官詠風的神色仍然毫無波動。
「住進禁閉室前,希望你餓了,因為已經超過用餐時間很久了。」方樂生沒有多說什麼,就這樣看著他們走向沒有開燈的廊道:「好在我沒什麼鄰居……這大概也是離群索居的好處吧。」
上官詠風瞥了一眼對方不算魁梧的背影,又看向左右兩位架住自己,神情傻愣的妖物,不算有食慾地深呼吸一口氣,任由兩者將自己推進房間中,關上房門。
他想起今早狂躁上湧的慾望。
在此之前上官詠風已經忘記上次有食慾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過去他壓抑著攝食的本能,只以最低底線的精氣支撐身軀,從未真正感受到飽足。
而那些深藏在深處,貪婪地吞吃妖物血肉與精氣的衝動全在看見秋楠時達到高點。烏鴉酒保十年如一日,老好人般輪廓柔和的臉龐、轉過身時毫無防備的溫和語氣。
和悲傷時絕望滿溢的眼瞳。
最合乎禮節與想像的相逢就該是如此,火光與殺戮只是序曲,只待終盤的破滅。熱度湧上,純血魅魔張開口時,嬌豔鮮紅的軟舌躺在尖銳的利齒間,等待被蠱惑的愚者交出靈魂與生命。
這是一場盛大的極樂與死,曾經柔軟乖巧的孩子上了天堂,而壞孩子無法可管,可笑地在人類的豢養下回歸本性,成為最危險的掠食者。
「安心吃吧,然後暫且好好活下去,明天還有安排呢。」方姓現任家主、捉妖師的大前輩關上燈,隨著老電燈泡緩慢的暗下去,廳堂又一次回歸漆黑。
寂靜中唯有跫音逐漸遠去。
※
「秋哥、秋哥……」
孩子般柔嫩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秋楠雙手循著熟悉的聲線,想摸清楚對方的輪廓,只是在剎那間,血紅色染遍整個視野,身影逐漸扭曲變形,聲音也變了調。對方轉身捧起他的臉,湊近他的耳旁,語帶哀戚。
「秋哥……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走呢……」
「不!」
秋楠猛地驚醒,迅速跳下床往對面客房走去,輕輕打開房門。
只見裡面的影慕晨仍是形體正常、並未扭曲的模樣,也未受噩夢侵擾,沉沉睡著。
「還好……還好這孩子沒事……」秋楠鬆了一口氣,呼吸趨於平穩,這才慢慢走近,伸手撥正影慕晨睡亂了的瀏海。
秋楠闔上房門,反覆確認其鎖緊得連螞蟻都進不去,才放心地前往大廳。
與繁榮商業都市的第五區,或一日之計在於晨的第七區不同,大清早是不夜城第六區的熄燈期間,就連極樂堂坐櫃檯的青年店小二也去小睡片刻,此時只有秋楠醒著,替極樂堂外的花花草草澆些水。
日子就應該如此平靜……至少余懷海及上官詠風出現之前,他的生活都是按照步調來,白日維護第七區住民的安全,黑夜以調酒療癒客人經平日工作轟炸後的倦怠。
Raven因自己一時不察慘遭炸毀,難免勾起第七區民眾三十年前的創傷。
冷靜思索後秋楠嘆了口氣,若是他能再小心一些就好了,撇開自己近乎異常的求生意志,連累到其他妖怪他可難辭其咎……
「嘆一口氣會短命三年,雖然對妖怪這樣說話挺怪異的,你說是吧?」
聽見非屬極樂堂任一隻爬蟲類的聲音,秋楠抬起頭面向來者,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有家室、對婚姻忠誠的男人通常不會走到第六區,顯然出聲者並非喜愛到紅燈區玩集點遊戲之輩,深知這男人背後是誰的秋楠再清楚不過,他沒事不會晃到極樂堂點單。
「黎晏書?」
站在極樂堂大廳門前,身披白袍,看上去似乎是位醫生的人類,眼鏡後方的雙目瞇成了溫柔的曲線:「好久不見,秋楠……啊,你的澆水器似乎已經空了喔。」
被對方指出,秋楠低頭才發現,在他陷入沉思時,底下一株韭菜已經被淋得濕漉漉,泡進水窪中。
「你怎麼來了?」在不幸釀禍前,秋楠放下澆水器,揉揉額角,問:「不會是在墨亦然身上裝了衛星定位吧?」
是了,墨亦然就是黎晏書背後的那位。
天知道他們是怎麼攤上的?問沈蔚卿可能還有戲。能夠確定的是,墨亦然和黎晏書相識的時光,至少秋楠是真的不曉得,他跟墨亦然有將近二十年沒說上話,直到影慕晨的父母將孩子託付給自己。
不過黎晏書開設的診所就在第七區邊界,離Raven也算近,偶爾他們見面會像左鄰右舍的的好住戶般打招呼。基本上只是點頭之交。
診所同時接受人類及妖怪患者,算是雙方默契的非戰之地。黎晏書可謂神賜之手,就秋楠印象所及,自他開業以來還沒聽說過有任何醫療糾紛,各種高難度手術也都非常成功。
大概有糾紛也讓墨亦然壓下了。秋楠心想。
「當我聯絡不上妖異館的時候,他通常都會在這。」三十七歲卻不打算在人類生活區域的白色象牙塔中角逐高位,著了墨亦然道的神醫,黎晏書笑得十分開朗,說:「他來這裡我也比較放心。」
「放心?」
忽然,極樂堂門口開啟,走出來的是還有些睏倦的沈蔚卿。
「這個詞極樂堂擔當不起啊……黎晏書,你確定自己沒有用錯單字吧?」
聞言,黎晏書嗤地笑出聲,搖了搖頭:「今天起我在極樂堂住下吧,不用幫我準備房間,相信墨亦然很樂意與我一同歇息。」
說完黎晏書重新握緊大概是盛裝了各式各樣醫療用具的公事包。
這些東西按道理說不能隨便帶出醫院吧?秋楠看著公事包,心想,這也是他一直猜測這人其實並沒有人類正規醫療執照的原因之一,儘管妖怪生活區域也不看這些。
「你說的沒錯啊,黎晏書。」沈蔚卿敷衍般地揮了揮手:「我就不送你了,反正墨亦然住在哪個房間你就是亂逛也能矇中。」
黎晏書誇張地行鞠躬禮,似是向沈蔚卿道謝,接著帶上公事包,馬不停蹄地走進極樂堂,絲毫沒有猶豫應當往哪走的模樣,顯然已經摸熟整棟建築的東西南北。
門口又恢復了清晨的寧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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