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奇譚》Chapter.21 救贖

 Chapter.21  救贖

 

 

「……走開……」

聽見門鎖開啟的咔噠聲時,蜷在房間角落的影慕晨又縮了縮腳趾,沒有留下什麼餘裕再去確認探視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房間裏的溫度很低,影慕晨扯緊了包裹全身的被毯,卻沒有聽見秋楠一如既往的柔聲安慰,或是墨亦然好聲好氣的勸告。

空調運作的細微嗡嗡聲間,唯有一片死寂中響起的腳步聲向他靠近。

「……是誰?誰在那裡?」得不到回應的年幼魅魔將保暖的絨毯捉得更緊,瑟縮著試圖更往角落裏塞,卻只徒勞地讓脊椎磕上平坦雪白的牆面。不發一語的來者令他恐懼:「是秋哥嗎?」

然而彼方仍然沒有傳來話聲。那人的腳步聲很緩,幾乎像是篤定了影慕晨無法逃離那樣,絲毫沒有掩藏的意思。

「不要再往前踏一步了!」影慕晨的身軀終於無法遏止地顫抖起來,像隻被踩入地盤的貓正嘶聲驅趕這位不速之客,話音裏卻又滿是藏不住的哭腔:「你到底是誰?滾出去!」

他本能地感到恐懼,儘管墨亦然向他強調過這裡是安全的,但此刻拉上的窗簾裏只透出一道不甚明亮的赤光,多半來自紅燈籠。而那道光現正斜斜打在一具熟悉,卻不曾出現於此的身軀上。

前日林翔頭顱落地時,頸動脈內被血壓擠出的沖天鮮血落下恍若大雨,又腥又黏,影慕晨幾乎還能回想起那道乾淨的切口處有著怎麼樣的紋理。那樣清晰的認知足以令他對今後所有肉品感到恐慌。

他們僅僅是宛如牲畜般被檢視著,肢體、頭顱若是被看中了就會被切割奪去。於強悍的捉妖師而言,尋常妖怪們與肉舖上懸掛的商品毫無二致。

而余懷海是天才,捉妖師公認的天才。影慕晨只是再次意識到那個男人究竟與其他捉妖師一般,理所當然地宰殺過多少自己的同伴。

「……是我……」

那道腳步聲停在他的床角處,與影慕晨只隔著一個手臂的長度,如後者記憶裏那般,宛如西部電影裡所有老套情話發源地的嗓音沉沉響起。

但前幾日引人心蕩神馳的話聲,在殘殺的慘案過後卻只令未經世事的魅魔渾身劇烈發顫。

記憶裏腥紅的浪潮再度湧上,面目眼睫被鮮血沾黏的觸感鮮明地浮現,黑暗中影慕晨無法遏止自己哽咽出聲。

「滾出去!」

一時之間甚至不及徬徨於為何余懷海會出現在此處,而本該攔住對方的人又去了哪裡,自覺生命受到捉妖師威脅的影慕晨只本能地低吼著試圖驅離對方。

「滾出這裡!別靠近我!」

膽怯、難堪、逃避……影慕晨在過去在對人類感到恐懼的同時,亦期待能以他人的擁抱撫去過往所受的挫折和不平。但直到昨日,他才驚慌地意識到,那人同時也是持刀的劊子手。

人類世界在他意識中僅存的幾盞燈火,也隨著林翔的死去,被鮮血澆熄。

影慕晨彈了起來,試圖逃離這個被捉妖師入侵的空間,然而就算身體狀況良好都不見得能逃離余懷海的他,此時更是因一天未進食水而頭重腳輕。

他才逃了兩步,還未離開雙人床的範圍,便已經被對方扯著觸感冰涼的小臂拉回,被余懷海結結實實地按回床上。

「等等!」

「別碰我!殺人兇手!」對方令人無力反抗的力量使影慕晨心頭發涼,如此懸殊的體格差距之下什麼擒拿術都化作無用功,於是他只本能地從身旁抄起金屬製的鬧鐘就往余懷海身上砸,意圖用無力的手法驅逐對方。

然而他只聽見一聲悶響,和硬物碎裂的聲音。

「關於那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面對緊繃著全身肌肉,怒視著自己的雙眼裡除了哭泣帶來的血絲以外滿是淚光的影慕晨,余懷海沒有同對方所想的那樣扼住妖怪的咽喉。

影慕晨只是看著那個神色黯然的男人。後者的額角被鬧鐘邊緣割出的傷痕皮肉先是緩慢泛白,而後逐漸轉紅。

最終那道傷口變成一道血流,緩緩劃過他毫無疤痕的英挺面容,擦過唇角。

「你們殺了……我的朋友……他還說……他要當……區長……」影慕晨本想咒罵對方一番,然而扭曲的音色令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啜泣,每個字都要用盡全力才能吐出:「你肯定也殺過妖怪的吧?不要用那雙手碰我……」

他只能偏過頭抽著鼻子發出動物瀕死般的嗚噎聲,在質問的間隙裏拚命地呼吸。心臟扭絞的痛楚間,他的吸氣只引來了哽咽和咳嗽,昨晚本以為流乾的淚水又是不斷湧出。

心知自己不可能在余懷海面前保持冷靜,影慕晨用力地咬住口腔內側的皮肉,希望能用痛楚壓抑自己的淚水。

「我很抱歉讓你這麼害怕……」那個男人的聲音再次低低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

「你們……為什麼要殺妖怪啊?我們也……我們也是很拼命地在活著啊?我們……林翔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不是嗎?」他乾脆閉上雙眼,儘管如此眼淚也不曾停下,本已紊亂的呼吸裏夾雜著喘息在顫抖,劇烈而痛苦。

「我很……我很抱歉……」聞言余懷海似乎也找不到什麼話能夠安撫影慕晨,連壓制對方的手都微微發顫,像是摸不準是不是該鬆手。

他過去能夠毫無顧忌地殺死妖物,但此刻儘管額角處正流淌著鮮血,余家最受寵愛的么子卻仍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強硬地擁抱眼前削瘦而恐懼的魅魔。

能夠輕易抽刀斬殺生靈的臂膀牽動著肌肉,卻始終不敢碰觸到對方蒼白的面容。

「……請看著我……告訴我是誰殺了你的朋友,又是誰傷害了你……」最後他只乾澀地擠出了在妖怪耳裡聽上去毫無價值的承諾,試探性地鬆開手,轉為跪坐在對方身前:「請相信我不會傷害你。」

聞言,哭得雙眼紅腫的青年終於再次抬起眼來,重新看了一眼那個被同輩譽為天才的男人。

魅魔天生擅長在暗處活動的習性令他能藉由微弱的光線看清余懷海的面容。此刻那張臉上寫滿關心,儘管額角已然流血的同時,目光卻沒有任何怨懟。

他看上去只是痛苦著,恍如一隻不懂該如何分攤彼此痛楚的獸類般,直直凝視著眼前爬起身的魅魔。

「我能靠近你一些嗎?」而後余懷海伸出了手,儘管這句詢問相當沒有意義,但他確認影慕晨只不安地繃起身子,沒有阻止的意思後,這才帶著額角的傷靠近了後者,輕輕地環抱對方。

余懷海並未將影慕晨摟得很緊,幾乎像是留了一些力量讓他能掙脫,直到此刻都不願意勉強他分毫。一滴鮮血落在影慕晨眼角,而後者分不清是悲傷亦或恐懼的眼淚將其沖刷而去。

造成無數妖物家破人亡的兇手正碰觸著他,輕柔而謹慎,彷彿在剝開尚未羽化的蝶蛹,一廂情願地將渾身顫抖的他撈出桎梏。

余懷海表現得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請相信我不會傷害你……無論發生任何事……」那個男人一如既往地不擅表達,只是反覆呢喃著人類自認為能夠安撫異族的言語:「請相信我……」

「……那我的朋友們呢?秋哥呢?墨叔叔和沈叔叔呢?小二呢?」

「……我只會捕殺干擾人類世界的妖……其他的家系我無法保證……他們之中很多是以殺戮妖怪為樂的好戰份子。」余懷海輕聲道,語氣平穩。

多數除魔師以獵殺罕見的妖怪為傲,甚至以此大肆炫耀,向人們宣告妖怪的時代已經過去。

於多數人類而言,妖的存在彷若上古時代的毒蛇猛獸,或是科學革命後的人們對巫術和咒語的牴觸。不了解、鄙夷,更多的是畏懼。

而無差別殺戮、捕捉妖物供人類賞玩或作為勞力,正是捉妖師的工作。

「關於其他的捉妖師如何行動,我只能盡可能地阻止他們……但我沒辦法向你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再度發生,對此我很抱歉……」

過去不曾想過自己所做所為是否正確的余懷海,在擁抱魅魔蒼白纖細,甚至不住顫抖的身體時,竟湧上了不合時宜的罪惡感。

像是他過去似乎也曾一次次如此貼近他的獵物,而後毫不猶豫地將他們的心臟刺穿一樣,生靈的手感熟悉得可怕。

窒人的血腥氣味在房間裏蔓延。

「請你誠實地告訴我……」那雙蒼白的手掌比起大理石,或是余懷海握慣了的刀刃並沒有溫暖多少,此刻那些冰涼無害的指尖正按壓著,試圖尋找人類頸動脈的位置:「你曾想過殺死我嗎?」

此刻正幽幽地凝視他的魅魔語尾飄忽,哽咽的同時指尖發顫。

「你曾想過把我的心臟刺穿……或是擰斷我的脖子嗎?你的作風在網路上可都傳遍了……」

掙動過後,影慕晨的髮絲凌亂不堪,髮尾在第六區詭譎的燈火中流散著不安的光,適才怒意勃發的眸子此刻卻陰暗地看不出情緒。

「……在你對那個男人使用幻術的時候,我本來應該按照規定殺了你。」

那是如同金屬或鮮血一般純粹的坦白,他們戀人般相擁,話語裏卻充滿人類與妖之間,千百年下來相互殺戮的仇恨與矛盾。

「……那為什麼……」影慕晨的嗓音微微顫抖,但余懷海加大力量將青年揉入懷中,給予對方無力掙脫的藉口,藉此貼近彼此脈動著心臟的胸口。

「我也不清楚……但或許是因為我親眼看見人類的行為有多麼粗暴吧……」最後年輕的捉妖師說道。

繼承了名門之血的余懷海終究不能隨心所欲地與人相愛。在識事前,他早已手持刀刃,以青年人獨有的殘酷天真殺戮無數,遍歷血腥,將余家代代的榮耀和明日扛在尚且單薄的肩上。

直到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過去究竟造就多少家庭失去孩兒和父母,擺脫不諳世事的年少愚昧後,余懷海卻直至今日也無力走入一個妖物的心房。

「我沒有資格乞求你的原諒……但我……」

「綠眼睛……」

鬆了一口氣後,口鼻幾乎是同時呼出紊亂的氣息。方才還能與余懷海對峙的力氣彷彿從四肢百骸中抽離,從昨日累積下來的壓力終於開始侵蝕神經,麻痺已經放棄轉動的大腦。

「嗯?」

「那個把林翔殺死的傢伙……有一雙綠眼睛……和棕色的頭髮……」影慕晨只盯著余懷海幾秒,便乾脆地閉上眼睛。

沒有過於探究那些聽上去漏洞百出的告解,和言語中顯著的破綻。影慕晨唯一做的只是擰著余懷海肩頭被鮮血染紅的布料,然而那力氣太小了,幾乎讓後者想起瀕死的動物或漫天燃燒的黑夜。

「我想……睡一會……」影慕晨將額頭靠在捉妖師胸口,窗外的燈光映在地板上像是血紅的荊棘,前者在飢餓和疲倦交織的睡意中喃喃地說道。

頃刻間,余懷海臂膀間的軀體驟然失重,將全身的重量壓在他的懷中。影慕晨甚至沒有留任何時間給前者抗拒,便在對方懷中哼起小小的鼻息聲,彷若中了魔咒那般昏睡過去。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

另一個生靈與自己無異的心跳在暗處鳴響,余懷海低下頭將面龐埋入青年逐漸因自己的體溫而溫暖起來的頸窩,語氣真摯,甚至有些微的沙啞。

「謝謝你願意相信我。」

愛一個人的感覺像是同時得到了盔甲,和軟肋。余懷海從影慕晨痛苦而深邃的紫色眼眸中看見燄火和同伴的血,人類帶來的絕望蔓延著,而他懷中孱弱蒼白的軀體無依無靠。

他對上那雙眼眸時不禁全身一震。

「謝謝你,影慕晨。」余懷海想自己能做的僅是牽起對方的手,試圖強硬而溫柔地領著他破開這個喧囂猖狂的世界,尋找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

唯一他能確定的是,他不會讓影慕晨在這份人與妖物的相戀中,孤獨而悲哀地隅隅獨行。

與日夜罩著簾幕的房內不同,窗外正值深夜。

常曦手捧一套摺疊整齊的外袍,正站在第六區無人的側邊暗門等待著,悶熱黏膩的水氣停留在爬蟲類冰冷的皮膚上。赤紅燈籠所能觸及的範圍外是深沉的漆黑,像是黑霧,矇住他目所能及的一切景色。

一滴雨珠跌在他的鞋尖,為此青髮的男人平淡地低下頭撐開了傘,第六區午夜時分的人聲喧鬧、歡聲笑語和甜如蜜糖的誘哄,在逐漸加大的雨點中模糊朦朧,像是遠處隱隱的雷響般聽不真切。

雨珠自傘緣不斷墜落,而善於等待的蛇只任由雨水浸濕他的鞋襪,墨黑色眸子安靜地望著遠處,在一片喧囂與沉靜的夾縫之中佇立。

「歡迎回來,老闆,今天比較遲了啊。」

終於見到雨瀝間走來熟悉的身影時,常曦立即迎了上去,手腳俐落地將手裏的外袍披上來者的身子,又重新打起傘。但這次他把所有的傘讓給身旁渾身盡濕的男人,任由一頭髮絲和肩膀淋在雨水中。

第六區之主一語不發,渾身的血腥早已被水洗得乾乾淨淨,剩下的只有金屬、泥土和爬蟲類特有的冰冷氣味,金色眸子疲憊地半闔著。

「老闆,已經按您說的,放余家的捉妖師進到少爺房間了。」

那對半掩在額髮下的金色眸子像是看著什麼無機物般,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但後者顯然已經習慣於這樣的凝視,為此他只盡責地報告又今日第六區加固防禦的進度,和結界又受到了不明原因的破壞。

「……繼續加強警戒……你知道該怎麼辦的。」

他所奉侍的主子將視角帶開了,聲音嘶啞,像隻春困夏乏的普通錦蛇,而常曦只乖順地告訴對方已經放好熱水,並在極樂堂的後門收了傘,走過去替老闆褪下溽濕的衣物。

「壞消息太多了……至少下星期開會的時候墨亦然不需要再提及五區的騷亂源……」難得穿上的月季花紅長衫被水一淋,盡數貼在沈蔚卿看似纖薄,肌肉線條卻優雅爽利的軀體上,顯出後腰的凹陷和浮凸的肩胛骨,全身蘊含舞者般的爆發力和柔軟度。

隨著拆開的長衫滑下,缺乏皮下脂肪以至於相當明顯的鎖骨上停留著水珠,震顫而後跌落。

他滿身傷痕,卻沒有一處新傷來自戰鬥。胸腹、背脊甚至於雙腿間滿是青紫的印子,咬痕已然凝血,深紅雜著黑色的血塊,猙獰得可笑,像是不知來自何人的愛狠狠刻在他的身上。

常曦見得慣了,而那個對著他坦露身軀的男人也不甚在乎,於是前者只乖順地伸出手,撿起他素來行事任性的主子隨意扔在地上的髮圈和耳墜,並替對方拆開髮辮。

「余懷海那小子有做什麼嗎?」沈蔚卿說著將腳踏入澡盆,但足面的皮肉被溫暖包覆的瞬間,他卻是吃疼地發出一聲傷口被燙著的抽氣:「嘶……」

「沒有,少爺已經睡下了,我有吩咐廚師明天早上多準備幾份早餐。」變化而出的肢體被冰冷的雨水澆得全無知覺,似乎只有熱度和痛覺能使他反應過來這具蒼白僵硬的身體還屬於自己。

面對得力下屬的匯報,沈蔚卿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而常曦只是盡責地從架上拿來傷藥和一捲紗布,放在浴缸旁。

「老闆你也該學著放鬆點了,那小子看起來不像以前那些我們做掉的傢伙……看上去是認真的。」

「……我不信這一套。」聞言,渾身是傷的男人半眯起眼眸,幾乎把全身都埋進高溫、散發著淺淺藥草氣味的熱水中,語氣參雜著嗜睡帶來的飄忽和心不在焉。

「別這樣嘛,老闆,看在少爺沒有把他轟出來的份上,我想我們能對他多一點信心。」而替主子撩起髮絲搓洗的常曦輕聲嘆道,就著水蒸氣將自己已經濕漉漉地搭在面龐上的瀏海向後抓去。

「哈,那孩子談過幾次戀愛?一次?兩次?根本沒有不是嗎?」黑蛇猛然嗤笑起來的模樣彷彿是被什麼愚蠢的妄言給逗樂,咯咯地笑到全身打顫:「他可能連自己被騙了都不知道。」

但沈蔚卿立刻又嘆了口氣,語氣懶洋洋地嘟囔,將後腦靠在常曦手裏,任對方繼續擦洗自己的一頭青絲。

「不過……算了,誰曉得呢?或許是真的也說不定……畢竟這孩子的運氣一向很好。」

他在被睡意吞沒前,睜開一雙恍若金珀或冰冷的星子的蛇瞳,望進青蛇的墨色眼睛裡,神色平靜。

「我不在時,顧好這裡。」

「沒有一刻敢忘。」

而他收到的向來只有從未改變,近乎執拗的答覆。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火葬奇譚》Chapter.35 尋覓

他是無價的鑽石我是不值錢的砂

《火葬奇譚》Chapter.33 初嘗勝績